慎刑司當日便抓了三十多名內宮女官,在天牢裡嚴加審訊,慕清容雖然是持中殿首座,亦不能倖免。
審訊第二日,慎刑司便呈報了一部分口供,三十多人中,有十餘人已經洗清嫌疑,姑且先放了出來。
這十餘人之中,並不包含慕清容。
雖說是清者自清。但這麼些年,是她在淑妃身邊照料最久,想要自證清白沒有那麼容易。更何況,她原本是醫女,照看謹成殿那麼久,居然沒有發現端倪,原本就難辭其咎。
案發數日之後,白府那邊,姑且將淑妃下葬了,說是按著淑妃的遺願,沒有葬在皇陵,只葬在了位於近郊的白府。
為了避免嫌疑的緣故,雲容連續數日也是一直也不曾出宮。葬儀當日,聽說楊曦早朝之後就去了白府,傍晚才回來。雲容知道他心境必然悽楚。因此黃昏時分便特意去了持中殿,心裡想著,若是他難過,能在他身邊略微坐會兒,陪陪他也好。
從前總覺得,自己是名門世家出身,最重要端莊沉穩。像是歷朝歷代那些貴妃那樣,人是溫溫柔柔的,卻有一種赫赫威勢在。這才像是宮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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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想,她還是把宮裡人這三個字看得太輕了。威風凜凜的,那都是臨朝多年的老太后,要用漫長一生往那個位置去熬。這一寸寸的時光熬過去,便是有再好強的一顆心,也是磨成灰了。
化作繞指柔也要笑。開心笑,不開心也笑,對牢那個人笑,不管那個人心中是如何想。這麼些年,耗盡耐心去討好一個不喜歡她的人,雲容自己都覺得,她這忍耐功夫,是確實非比尋常。
楊曦人在持中殿內坐著,上午還有些摺子沒有處理完,他低頭看摺子,秉筆女官白君辭站在她身後,時不時低聲商量一兩句,從前站在那個位置的都是慕清容,眼下換了人,整個持中殿的氛圍,都變得有些奇怪起來。
侍從女官報說是權妃過來了。走到迴廊這邊,替她拉開隔門。雲容上前的時候,白君辭略微上前幾步,叫了一聲殿下。
雲容微微點了點頭。只在殿內隨意打量了幾眼。白君辭與其餘數位從事女官便一一告退,只留她與楊曦,待在這空曠的殿內。
權力在握就是好啊。從前這座持中殿,非奉詔不可輕易上殿,如今她在這裡,只要一個眼神,持中殿眾女官都得迴避。楊曦是不夠寵她,可卻把她最想要的東西給了她。
或許這樣,也該心滿意足了。
她上前,代替了白君辭的位置,為楊曦整理文書。今日因為午後出去半日多的緣故,積累下來的國事,不能不儘快處理。楊曦也是有些疏懶了。除了賑災相關的摺子以外,其他各部的文書,都只是在封條上蓋了國璽,由他們自行處置。
身為君上,有些事情必須得管,有些事情上,就必須適度的放手。
若是悅華翎在這邊的話,可能還能更快一些。都是處理慣了的事情。悅華翎可以事先幫著他將需要看的部分圈出來,有她提前批註過一遍,再看的時候就會容易許多。
楚雲容做事方式是不同的,她是先大致看一遍,按著輕重緩急排出次序來,分開幾摞,放在楊曦面前,由他自行斟酌。多少也能幫得上些忙。
宮裡這些后妃,都是安安靜靜的性子。他從前不喜歡身旁有人待著,總會因此多出幾分焦躁來。但後來,上殿的人越來越多,並沒有人過於痴纏讓他不安,漸漸也就習慣了。
一整摞的摺子都看完,放下。雲容出門,吩咐侍從女官傳膳。幾道小菜擺上來,他們兩對坐吃飯,才略微說了幾句話。
葬儀的事情,都十分默契的閉口不談。楊曦問,“清容這兩日怎樣了?”
以君上的身份,不便去慎刑司那樣的地方,但他還是不放心。
雲容猶豫了一下,說,“陛下若是不介意的話,臣妾晚上去看看她吧。”
這案子還在查,這種時候,任何人插手其中都可能會惹一身麻煩。雲容在這裡說這句話,其實意思就是,如果她去了,如果來日她也因此被人為難,那就得靠楊曦擔待了。
楊曦聽出了話裡的意思,想了一下,說,“你還是去一去吧。看看她,不然朕和她都沒辦法安心。”
雲容聽了,點了點頭。
其實也就是必須要和楊曦說一聲,才拖延至此。對她而言,慕清容畢竟跟楚家本家有些關係,而且,也確確實實,就是楊曦身邊人。雖然這一次遇上劫數,身陷囹圄,人也總不至於一直走背運。為了自己的往後打算,這人情也是不得不留下的。
晚膳用過之後,楊曦點燈看書,她告辭退下。讓婉心替她提著燈,便緩步往慎刑司的方向走了過去。
白天去或者晚上去其實都無所謂。但眼下宮中風聲鶴唳的。還是低調一些的好。
月色清明,路上也看得清楚,索性讓婉心把燈也滅了,趁著月光,沿著太掖湖邊的小道慢慢走了過去。
半途上,卻見湖邊有微微幽光,是一個背影清瘦的白衣女子坐在湖邊,似是在放長生燈。
總不至於是什麼人,為了吸引楊曦的注意才這麼做的吧。楚雲容心中有幾分輕蔑,腳步卻踏了過去,想要看看是什麼人。
走近去看,發現是悅華翎。這才覺得,自己是想太多了。
她知道,悅華翎今日也去了淑妃的葬禮。她這個人表面山水無波,心底卻是意料之外的重情。眼看著曾經在身邊朝夕相處的人葬入九泉之下,心境必然是十分感傷的。
雲容坐在她身邊,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輕聲道,“昭儀還是節哀吧。逝者已逝,我們盡心就好。”
這長生燈做的真是精巧,素白紙面折成扶桑花的模樣,白色蠟燭放在中心,穩穩當當漂浮在水面之上,與落在湖面的星光輝映,注視著水上漸漸飄遠的燭火,像是願心也隨之飄走似得。不知不覺間,煩躁的心情,就變得靜謐起來。
悅華翎卻說,“我不是為淑妃娘娘。”
這話一出,自己先覺得有些不大對。便輕聲道,“今日葬儀已經去過了。臣妾是心裡很難過,但也不必深夜出來放燈。”
怎樣說,都覺得辭不達意。其實她的意思是,為了淑妃的事情,要哭就在墳前哭了,何須在宮裡放燈。
雲容聽懂了。也不打算讓她再說下去,她柔聲問道,“是身邊有親近的人,這陣子遭遇不測了麼?”
悅華翎點了點頭,她說,“我姐姐死了。”
流露脆弱,也就在這一瞬間。
她和那位姐姐,都是出身寒微之人。自幼便被帶到大宗師府上馴養。大宗師是生性刻薄的人,那些年的歲月,真是一寸寸刮骨剝皮的熬過來的,若是身邊沒有那樣一個骨肉親人陪伴著,她覺得自己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算是熬出頭了麼?她那位姐姐,打點東海那邊生意多年。做事不敢說有多好。但至少是沒犯過什麼大錯。本來以為,就這樣謹小慎微的活著,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就慢慢度過去了,誰知道,會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就意外離世了呢?
本家明面上的訊息,是說悅華顏擅做主張,策謀殺碎島東皇,身受重傷,最終不治身亡了。
那只是表面的訊息。今日葬儀之上見到大宗師,大宗師將她叫到內室,才將事情真相,同她說了一遍。
說是真相,或許也只是大宗師所認為的真相。悅華翎這麼些年在碎島,都是為東皇做事的,一朝誅滅東皇,卻不能侍奉新主。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被那位武王手下的人處決了。
不管怎樣,海境那邊需要新人接替。既然眼下那位海境之主不過二十出頭。或許派個年輕點的小女孩過去會好一些。因此才找悅華翎來。
她與悅華顏最為熟悉,被遣往海境的女孩在離開之前,聽她幾句囑咐,或許對將來是有用的。
十五歲的女孩子,叫悅伶伊。她離開本家也好幾年了。不知道這女孩子是大宗師從哪裡找來的。說是聽說海境那位武王喜歡素淨的面孔,因此特意找了這麼個眉目生的十分乾淨的女孩子過來。人也不高,瘦瘦小小的,總低著頭,有幾分羞怯的樣子。
悅氏的孩子,沒有生來就性情羞怯的。這扶風弱柳一般的模樣,一看便知是辛苦訓練出來的。這孩子雖然才十五歲,看著卻是十分聰明靈慧的模樣。必然不是一朝一夕的用功。
悅華顏這麼些年,勤勤懇懇經營海境那邊的生意。在她一心一意與東皇交際應酬的時候,大宗師這邊,卻已經按著武王的喜好,在培養可以接替她的人。如今這人有了,至於已經死去的悅華顏,不過是廢去的一枚棋子罷了。轉眼之間,便有新的棋子補上。
悅華顏不敢說什麼。
就算她現在是宮裡人,陪伴在天子身邊。甚至有殿上人的身份,在宮中被他人羨慕。但對大宗師而言,她也不過就是一枚棋子。以大宗師今時今日的地位,想要挪開一顆不聽話的棋子,簡直不廢吹灰之力。
抱薪取火,也許早晚會連著自己一起燃燒殆盡。她不怕死,可是看著姐姐死在自己之前,比她自己死在命運的擺弄之下,要難過一萬倍。
原本不該告訴任何人的,卻是未曾想到,放長生燈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楚雲容,一時心緒脆弱,她便說錯了這一句話。
大宗師從前說過,悅氏的孩子,一個字都不能說錯。
錯就錯了,那又怎樣呢?楚雲容沒說什麼,只是坐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陪著她,將一盞盞長生燈飄到了水裡,看著它們隨流水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