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看向她，說，“你難道是瘋了麼？”
說是這樣說，但冷靜下來想，此時此刻，這或許就是唯一的辦法。
強行攻城，統萬城破，北境落入朱雀皇朝手中，就算天啟有失，南北對峙也有所依憑。不至於讓北境軍落入被兩面夾攻的境地。
勝了，拿下統萬城，無論是據城自守還是南下勤王，都或許可以有一線生機，但若是敗了，從北到南，這不是朱雀皇朝的潰敗，這是如今帝座之上，那位君王的潰敗。
君王敗了，不過以身殉國。身在廟堂，早就該有這種覺悟。莫離嘆息的，是蒼生何辜，非要成為這爭權奪勢的戰爭之中的犧牲品。
雪鴞沉默不語，她在想楊曦從前對她說起過的事情。他母親是上一次朱雀皇朝攻到統萬城下的時候，匈奴王送出來求和的禮品。他身上流著一半的蠻族血統。而另一半，則是朱雀皇朝皇室的血。
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在帝都公卿眼中，蠻族就是蠻族。就算披上華衣，受聖朝教化，骨子裡依然是茹毛飲血的蠻族。當初還是懷王的楊曄在京中與他說話，亦是肆無忌憚對他說，來日若是匈奴與聖朝為敵，你這顆人頭，是第一個掛上城門樓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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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族女人生下的孩子，在遍地貴族公卿，以血統為榮的天啟，受這些委屈，似乎都是理所應當。但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勾結蠻族叛亂皇朝的，居然是堂堂武家外戚，自恃血統高貴的懷王。
武家所謂高貴，並不只是血統。無論世事如何變化，該有高貴的姿態，奉公仕國，不做違背道義之事，像懷王這樣的人，也算是武家之恥了。
莫離幽幽的嘆了口氣。
他說，“從前曾經有個人說過，哪怕面對戰亂，雙手染血，只要能將朱雀皇朝的敵人全部除掉，或許就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了。或許這樣的想法，果然還是太過天真。”
雪鴞說，“未必是天真，也許是天意弄人。”
莫離所說的那個人，是曾經的楚雲昭。
就是因為見多戰亂，所以才希望從此以後天下止戈。以戰止戰，未必是不可行的想法。然而天意如此，戰亂不息，她盡力過，但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然化為徒勞。
還能怎樣呢？人既然已經到了戰場上，當然是除了勝利，別無選擇。
莫離看著她的面孔，認真道，“你真的不打算救援天啟？”
雪鴞說，“那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先生比我清楚。”
莫離微微的嘆了口氣。
是這樣沒有錯。但若是將問題丟給那些幕府參議，所有的人，都只會贊同立刻撤軍，回援天啟勤王。這事君臣的本分，無關個人意願。歷來規矩就是這樣，而他們這些身在規矩之內的人，並沒有選擇餘地。
今夜攻城，又談何容易。
莫離對雪鴞說，“此事拖延不了多久，一旦天啟被圍困的訊息傳來，任你如何強勢，終究是無法控制整個北軍的。”
楚家軍這麼多年看著的主帥楚雲清已經出征去了。雪鴞剛來沒多久，未必就能服人。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北境聯軍之中，三分之一都是刀龍府兵。若是得知天啟陷入戰亂的訊息，他們斷然不會繼續留在北境，受雪鴞指揮。
雪鴞用焦慮的目光看了看營帳之外的天色，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最恨的是天意，然而如今，她所仰仗的，卻依然還是所謂的天意。
雪鴞道：“今夜攻城，已經計劃周祥。我只須拖過今夜，成敗分曉之後，就算放棄，也能甘心。如今就只能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了。北境之中，亦只有先生能夠助我。”
莫離遲疑了。
當初執意北伐，莫離是不贊同的。擅動兵戈不是什麼好事。然而如今，雪鴞接連丟擲證據，指出東海郡王與匈奴人勾結，圖謀叛亂。此等匪夷所思之事，竟然也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天啟帝座上坐的是楊家哪一個皇子，甚至是不是楊家的人，與天下蒼生又有什麼關係？然而這些貴族出身的人，興起兵亂爭奪權勢，視人命為草芥，簡直該死。
莫離定定看向雪鴞，“你也是貴族。你當初堅持北伐，是為了挫敗東海郡王的陰謀，還是為了保住今上的皇權，保住楚家的地位？如今天下之中，處處生靈塗炭，都是因兵禍而起，你也看到了，你可曾想過，除了殺戮，還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解決問題？”
雪鴞微微閉目。
或許曾經是有的。懷王想要的不就是帝位麼？楊曦久染沉痾，反正也活不長久，王座交給他又怎樣？然而可以預料，王座交給懷王楊曄，楊曄又何嘗會安心？楊曦是一定要死的，楊曦的孩子，長生也會被殺死。生下長生的雲容，還有長生的外戚楚家。他們註定要為楊曦殉葬。當初提劍北上，她需要維護的利益太多，天下蒼生這四個字，身為武者的她從來就不曾擔起。
雪鴞搖頭，說，“我不知道，但先生應該明白，走到這一步，我們都已經別無選擇。”
不知道當初如果沒有那麼多私心，事情會不會進展到這一步，會不會死這麼多人。但眼下的局勢，卻是清清楚楚的，除了戰勝，拿下眼前的這座城，他們都已經別無選擇。
雪鴞低聲道，“先生始終是心繫蒼生的人，先生若要指責我，我無話可說。但雪鴞可以給先生一個承諾，讓先生放心。”
莫離看向她，並不明白，到了此時此刻，她還能做什麼來挽回。
雪鴞道，“殺戮是武者的罪過。將士沒有責任。是我罪孽深入，將他們帶到這修羅場。我這一生犯下的罪過太多，已然沒有挽回的餘地。統萬城拿下之後，北境軍即刻南下勤王，天啟戰亂平定之後，不管結果如何，我必以死謝罪，以慰無辜死去的冤魂。”
縱然身於九幽之下，受斧鉞之刑又如何？她死去，天下未必從此再無兵戈。但至少，只要她死了，往後世間哪怕洪水滔天，都已經與她無關。
記憶漸漸復甦之後她才明白，楚雲昭當初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朝露之城以死謝罪。未必是以死謝罪吧，只不過，楚雲昭這個人，原本就是為皇族所用的一把兵器。她那一刻，也只不過是想明白了，與其想方設法試圖隱藏這一把刀兵以免傷人，不如直接毀去。天下未必只有楚雲昭一把名劍，只是她自己，厭倦了作為一把劍而存在的人生，不如毀去。
生是一把劍，死是一把劍，重生歸來，依然是一件兵器。這輪迴未免太過可笑。
莫離沉默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能有以死謝罪的覺悟，才算是值得追隨的統帥。我現在倒是有點相信，或許你真的可以在一夜之間拿下統萬城了。你打算怎麼做？”
這算是答應了？雪鴞緊繃的心絃略微松了片刻。她將統萬城的地圖鋪展開來，放在面前，開始與莫離談起之前制定好的作戰計劃。
楚曼如已經去做準備了，成敗在此一舉，過了今夜，她恐怕再也不會有翻身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