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薔換好衣服，從自己的房間中走出來的時候，蘇青嵐正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一臉陰霾地朝她勾手。
“……”
繼續勾手。
“怎麼了。”
“過來看新聞。”
在少女的印象裡，這個名叫蘇青嵐職業為自己的兄長的男人是很少擺出這般嚴肅的表情的。就算是在他因為酒駕嫖娼聚眾吸毒而被抓進看守所的時候，他也是一臉不知悔改的盛氣凌人。
那個時候的他，連演員都不是，完全是一個典型的反面教材的富二代形象。
在那之後，也不知道是有意為之還是因為客觀環境影響帶來的改變，他變得圓滑世故——至少是裝得圓滑世故了很多。
雖然站在自己的角度上，依然能夠看見他劣跡斑斑的本體，但是在出神入化的演技這層單向玻璃下，外界的視線，那些並不瞭解他本身，只是瞭解他所扮演的那個蘇青嵐的人們，便將那個幻影誤認成了他真實的樣子。
不過，本來在這樣一個社會下，很多時候決定你得到的待遇和受到的尊重的，就早已經不是“真實的你”而是“人們眼中的你”了吧。
活在自我臆想的幻覺當中的世界。
還真是可笑啊。
不過。
蘇薔眯起眼睛。她知道這一刻蘇青嵐臉上的陰沉並不是演出來的，事實上，從他接到那個電話開始，他便幾乎變成了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
那個電話。
來自遠在海外，很長時間不曾回來的，名為父親的男人的電話。
電話中說，那場發生在地鐵通道內的恐怖行動針對的是蘇雲集團。對方不僅提出了超乎想象的贖金，更是特別提出了以蘇青嵐交換人質的條件。
聰明如蘇薔，顯然能夠想到對方隱藏在煙幕彈下的真實意圖。
蘇青嵐要是真的熱血上湧勇敢地前去交換人質那他是傻子，天知道對方還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如果警方那邊談崩了，會把他怎麼樣——但是他如果選擇逃避，也同樣會落下一個“臨陣脫逃，貪生怕死”的惡名。
這是蓄意已久的惡意詆譭，並不致命，卻精妙地侵蝕至你身體最柔軟的部分，讓你坐立不安，進退兩難。
對方——那個站在暗處，操縱著一切的人——是一個好棋手，不急不躁，計劃精巧，卻又步步緊逼，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他並不想要憑藉此舉直接斬殺蘇雲集團這位英雄安泰，卻在不知不覺之間緩緩剝除著他同他的力量來源——大地母親的關聯。
離開大地的勇士其實是羸弱的，而背離了人心的商人終有一天會失去所有。
不過，這一切都和蘇薔沒有什麼關係。
她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實際權力，也無心插手家族事務的，自甘自願的——花瓶罷了。
一臉淡漠地坐到蘇青嵐的身旁，從桌上的茶具組合中倒了兩杯紅茶，不急不緩地淺酌起來。
她可以做到置身事外，但是蘇青嵐不可以。不僅如此，他還正處於這一切浪潮的中心點。現在整個城市的人都在期待，期待他將會做出怎樣的反應，能不能像之前回應抄襲的質疑的時候一樣，將這場風波完美地化解。
“現在怎麼樣了。”
“天知道。現在這些記者自己都被擋在外面，根本不清楚裡面的情況如何，只好拿我的話題來說事，真是一群寄生蟲。”
蘇薔一臉“你有什麼資格說別人”的表情掃了男人一眼，然後收回目光看向電視屏幕。
那是三十分鍾之前他們所在的春熙路。在得知事件發生的下一個瞬間，蘇青嵐便毫不猶豫地遠離了戰場，來到了幾年前購置的位於城南的躍層式電梯公寓之內。
平常行人穿行不止的地鐵D口，現在已經被警方的黃線徹底封鎖，而讓蘇薔感到可笑的，是黃線之外圍得水洩不通的好事者們。
明明眼前正上演著無比危險的劇情，只因為自己在黃線之外便認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冷眼相看或是假意憂心。
而從來沒有想過，讓他們免於受難的原因，並非是自己高人一等，而僅僅是因為虛無縹緲的“運氣”罷了。
“那麼你準備怎麼做？”
“在這之前，我更關係對方為什麼這麼做。”蘇青嵐眯起眼睛冷笑，“的確，對方的矛頭指向的是我，但是說起真正的目的，還不是為了打擊我們家族的商業利益？”
“能想到這一層，值得表揚。”蘇薔繼續喝茶。這次她的話是真心的。
“好好想想，幕後黑手究竟是何方神聖。差不多可以確定是和我們有生意瓜葛的競爭者了吧。這次的襲擊這麼蹊蹺，想必對方也是實力雄厚，這樣一來就只剩下——”
“勸你還是不要妄加猜想的好。”蘇薔放下茶杯，打斷了蘇青嵐的話。
側眸看向對方沉默緊繃的面龐，她緩緩說道：“雖然你的推測有一定道理，但是也或許還有其他的可能。全憑推測妄加猜疑的話，只會樹敵更多，這點你應該也是清楚的吧，哥哥。”
雖然極盡所能地想要裝作和那些圍觀的路人一樣置身事外的角色，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去思考了。
她的打斷並不是針對蘇青嵐的言論，也是在告誡她自己。
雖然時間上有所巧合，但是，她從心底裡不願意相信。
那個人，他會是一切的主謀。
“……你這麼說還是有些道理。反正事後也一定要想方設法將幕後黑手揪出來的，也不急一時。那麼，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趕緊接受外面那群寄生蟲的採訪，正面回應關於此次恐怖襲擊的疑問，並強烈譴責這種反人道的殘暴行徑？”
“看你自己了。”蘇薔似乎不太希望把這個話題繼續進行下去。事實上，早在剛剛開始她便有著更為在意的事。
至少對於她個人來說，那件事遠遠比這些震撼舉國的重大新聞有意義得多。
“我回房間了。”
她飲下最後一口紅茶，將茶杯放在桌上，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
然而就在她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她的手腕突然被從背後狠狠地鉗住。
扭過頭的她，看到了蘇青嵐咬牙切齒的陰狠表情。
“別搞得自己好像是個事外人一樣。別玩了，無論怎麼說你也是蘇家的一份子，家族出事，你擺出這樣一副表情是想說什麼？！”
“……”
“哦，我知道了。你是在看我的笑話對吧。”緩緩起身的男人，粗魯地將少女纖瘦的身體拉到自己的面前，眯起眼睛微笑。“你是想讓父親因此對我失望，相應地拔高自己在家族中的影響力，對嗎。”
“……”
沒有回答。
不是無法反駁，只是懶得反駁了。
反正對於現在的男人來說，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吧。他現在說這一切唯一的原因，不過是因為被人鉗制的憋屈而將氣發洩在她的身上而已。
也就是說，不過是氣話罷了。
既然是氣話，那麼不去在意也沒有什麼吧。
“有一件事，你可前往不要忘了，蘇薔。”
然而就在她緩緩將手從男人的掌心抽出，依舊是一臉淡漠地走到上樓的階梯之上的時候，耳後幽幽地傳來男人嘲弄的聲音。
蘇薔停下腳步。
“無論你怎麼做，你也不可能改變一個事實。”
“……”
“那就是，你不過是一個混得比較好，卻永遠也不會真正得到承認的私生女而已。”
蘇薔決定收回之前的判斷。
或許男人口中所說的，並不是氣話而已。
沉默著垂落目光的少女，靜靜地瞥了一眼自己蒼白的左腕上淺紅的捏痕。
以及捏痕之上一寸，那無神而溫柔地閃亮著的，彷彿濃縮著五月的海色的天青石手鍊。
然後繼續沉默著，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之中。
從很久很久之前，她便一直堅持著一個理論，甚至將之奉為人生讖言，那就是假貨終究是假貨，即使做得比真貨更好，它也依然是假貨。
所以，即使用盡一切方法自我暗示，她也不能將這個牢籠當做是自己的家。
就像這些所謂的“家人”，父親，兄長，甚至是僱傭而來的傭人們——也永遠不會發自心底地承認她一樣。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不過是明白一個事實而已吧。反正自己是假貨，所以，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徒勞吧。
單薄的脊背靠在紅木的門板上，那長久暴露在熾烈陽光下積聚的溫度幾乎要將她的皮膚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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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蘇薔的嘴角緩緩沁出淺淡的笑容。
所以，只需要知道並且接受，這就夠了吧。十六年來，自己不是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麼。
早就，已經習慣了吧。
比起這個。
收斂了直視殘陽而變得眩惑不清的視線，她重新坐到電腦面前。
她更關心的，是“他”的事情。
PhotoShop的介面上，開啟著一張模糊不清的截圖。依舊是烈日之下人頭攢動的春熙路，聚集在人氣作家的發佈會上的人們，因為某一個原因而將目光全部投向了同一個方向。
而在所有人的目光的聚焦點上，一個因為高速移動而變得模糊不清的身影。埋著頭，彷彿失去理智地想要逃離的纖瘦少年，單薄的身體外套著黑白相間，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中學校服。
蘇薔的滑鼠連點，畫面在螢幕上不斷擴大。烈日消失了，高樓偉宇消失了，擁擠的人群也消失了，甚至連少年的臉也已經隱沒在了螢幕所不能囊括的廢墟裡。
蘇薔美麗而空洞的淺棕色瞳孔的中心，只餘下少年心臟的位置，那白色布料上模糊到無法分辨的，表示校徽的畫素方塊。
“你……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