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雕花的木門關上,遮住了外面暖人的陽光。赤顏背倚著門,仰頭大口喘息,指尖不停地顫抖著。她忍著嗚咽,貼著門背滑落,逐漸坐在地上。“郡主。”侍女擔憂地敲門,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她不死心地又敲了幾下。
過了好一會兒,裡面才傳出來一道沙啞的聲音:“葉兒,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門外便沒了聲音。
這一段時間似乎要漫長一些,外面的太陽逐漸變得昏黃,然後消失在山脈之中。
屋子裡漸漸變得昏暗起來。
這幾日正是十五前後,月亮格外的圓,像是侵潤在水中一樣,灑下一層薄薄的霧,從房頂之中射進屋裡。
“太子。”
一道幽幽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像是驚雷一樣在太子的耳邊炸開。
他將瓦片還回原地,提腳就打算離開。
然而那人卻又繼續說:“你帶我出去看看城隍小坡的桃花可好?”
太子踩著瓦片的腳一滑,他從屋簷上跳了下來,敲響了房門。
“吱呀——”
這一聲開門的聲音格外的悠長,但是赤顏身邊的大丫鬟生了病,所以,便再也沒有人來監視她,她也不必忌諱。
赤顏裹著一身黑色的大氅,臉色蒼白地埋在毛絨之間,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下一樣。
太子下意識地將她抱起,施展出輕功,一路向著城隍小坡跑去。
赤顏安安靜靜地呆在他的懷中,昏昏欲睡。
男人的懷抱格外的廣闊,他的輕功就像是他的人一樣,沉穩,沒過一會兒,赤顏就真的睡著了。
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太子已經坐在城隍小坡的那塊大石頭上,而她,就在他的懷中。
赤顏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從他的懷中慢慢爬出來,啞著嗓子問:“怎麼不叫醒我?”
太子不著痕跡地動動被壓得發麻的手臂:“只是一小會兒。”
城隍小坡地處高勢,其上是桃林成片。
這會兒皇城中的桃花都敗得差不多了,然而這上面的卻開得正是盛開。
在月色下顯得妖冶又惑人。
赤顏攏著袍子扯了兩片樹葉子,幽幽地吹起了小曲兒。
涼涼的曲子,隱約中帶著一股憂愁。
太子伸出手想安撫一下她的情緒,不過想到那天的事,他的手轉了個彎,落在了她的頭上。
這是一個來自於長輩的安撫。
赤顏問:“你趁著月色掀我屋頂的瓦片,就沒想過我的侍女會發現?”
大名鼎鼎的太子,居然會犯這種錯誤,赤顏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
那麼黑的屋子,那麼明顯的月光,她又不是瞎子。
太子頓了一會兒,隔著一張薄紙的距離,輕撫著她的秀髮,趁她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又迅速地收回了手。
他才說:“我忘了。”他摩挲著手指,回憶著剛才的絲滑。
他理直氣壯,又似乎理所應當,赤顏輕笑了片刻,隨手就將兩片葉子扔了。
她往後一倒,躺在石頭上:“你今天在她的飯菜裡下藥了?”
“嗯。”太子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著那兩片葉子,忽然覺得有些可惜,又伸手摘了兩片,學著她的樣子,放在唇邊一吹。
“呼——”
脆弱的葉子斷裂成兩節。
赤顏轉著眼珠子望過去:“你還是舞刀弄槍來得實在些。”
太子皺眉,扔下兩張葉子:“你怎麼什麼都會?”
“你說吹葉子?”赤顏莞爾,她瞧著天上閃爍的繁星,“杏林之中碰到一個有人,說是在塞外聽到的胡琴太難聽,就自己拿著葉子吹,後來她非要拉著我叫我學。”
那人也是樓蘭人,可惜後來,對方為情所困,終究追隨另一人而去。
赤顏想到友人,又想到陪在身邊的小彩:“她待在我身邊將近八年了。”
“嗯?”
“皇后身邊的婢女,當初她是個燒火的小丫頭,灰撲撲的,就像是小麻雀一樣。”赤顏回憶往昔。
那一日,皇后從杏林之中回來,冷得不得了,裹著狐裘都還在瑟瑟發抖,回來的時候,正好撞到小彩。
小彩也冷,一雙手都凍得通紅,兩人又是一般大小,竟是讓赤顏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她一年約莫有三四個月是在家中度過,起初便是手把手地教導她,識字,研磨,煮茶。
小彩的性子也隨了她,沉默寡言,不愛說笑。
赤顏說著說著,臉色就變了。
她沒有想到,小彩會背叛她。
“我應該殺了她。”赤顏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得這桃香有些醉人。
於是,她便指著不遠處說:“以前,我埋了一罈酒在那裡,也不知道夠不夠醇,你要是想喝,不妨那日來看看。”
太子順著她手指的地方望過去,默
默記下了位置。
他出聲安慰:“你殺不殺她,安夫人都不會怪罪你的。”
赤顏迷茫地搖頭,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同他面對面,俯身,緊緊地盯著他:“太子,你在戰場上,是怎麼下得去手的?你告訴我,看我能不能借鑑借鑑。”
“我第一次殺人,不是在戰場上。”女孩兒的鼻息之間帶著一股芳香,太子輕輕嗅著,說著自己的過往,“我第一次殺人是在長明殿,我的母妃為了保護我,被刺客所傷,我當時就在屋子裡,拿了個花瓶,把那刺客砸死了,不過,後來還是有刺客,我卻沒有保護得了母妃。”
父皇寵愛皇后,他們就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太子很早就意識到,要憑自己的力量去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這皇城之中,你想保護所愛的人,就不能仁慈,可你是清醒的,只要清醒著,就還沒有和他們同流合汙。”
“是嗎?”
外面的太陽穿透不顧一切地照進來,赤顏迷迷糊糊地抬起手遮住陽光,忍者額頭一抽一抽的疼。
“郡主,太醫來了。”丫鬟輕輕敲門。
“讓……”赤顏頓住了聲,她看著翠綠的袖子,話鋒一轉:“讓太醫在小廳之中稍做休息,我一會兒便來。”
她支著手揉著太陽穴,抬頭望了眼房梁。
她是怎麼回來的?
明明沒有喝酒,昨晚她卻是醉得一塌糊塗,在城隍小坡鬧了半天,竟是睡著了。
赤顏忍不住嘆氣,最近她越來越沉不住氣了。
洗漱了一番,整理好之後,她才去小廳見了太醫。
給她看病的太醫院提點徐太醫,對方已經過了花甲,頭髮斑白,駝著背,一手醫術也是難得的好。
赤顏伸出手,徐太醫三隻手指搭上去,微一用力,笑眯眯地問:“郡主可有盜汗?”
赤顏瞥了眼他的手指,收回視線淡然地道:“昨日出了一場大汗,今日就要精神許多了。”
徐太醫收回手:“我看郡主的風寒反覆無常,平日裡要多多注意,切不可再受涼了,藥方子就繼續煎服,我就先回宮了。”
“小彩,送太醫離開。”赤顏習慣性地喊了句。
侍女卻上前小聲道:“郡主,小彩姐姐生病了。”
赤顏一愣,苦笑著看著徐太醫:“我那身邊的侍女昨日被推得落水,似乎也是感染了風寒,您的這個方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適合她。”
侍女是不能讓太醫看的,她只能迂迴地問上一句。
徐太醫點點頭:“若是風寒的話,我那方子倒是有用,不過若不是的話,還是慎用為好。”
赤顏點頭:“這我倒是知道了,去送送徐太醫。”
“是。”婢女點頭。
等到徐太醫離開之後,赤顏又在小廳坐了一會兒,直到安桓咋咋唬唬地跑來:“姐,你好了沒有?太醫怎麼說?”
赤顏朝他扔了塊糕點:“安靜些。”
安桓眼疾手快地接過糕點,含糊不清地問:“顏妹,怎麼樣?”
“你妹妹命大。”赤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站起來往外走。
安桓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她身後:“你去哪兒啊?”
怎麼他才剛剛來,赤顏就要走?
“小彩也感染了風寒,怕是我傳給她的,我去看看。”赤顏裹緊了狐裘,朝著小彩所在的小院走去。
作為府中的大丫鬟,小彩是有著單獨的一間屋子的,赤顏過去的時候,屋裡面正緊縮著,外面有個小丫頭在熬著藥,見著赤顏過來,匆匆就要行禮。
“免了。”赤顏一揮手,嗅著那藥味,“可是治風寒的方子?”
丫鬟應答:“是這個方子。”
赤顏點頭,推開門走進去,小彩正躺在床上,眼睛緊閉,面色蒼白,睡夢中都不安穩地咳嗽著。
她嘴巴一張一合地似乎在說些什麼,赤顏湊近了一聽,才聽到她在喊:“小姐……”
是愧疚嗎?
赤顏想,她倒是從對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愧疚。
這個婢女跟著她整整八年了,八年啊,石頭都該捂熱了,卻還是養出了一隻白眼狼。
一個是養育她十幾年的皇后,一個是她撿回來的婢女,孰輕孰重,赤顏自然是分得清的。
她的手從那張清秀的臉上劃過,落在那纖細的脖子上。
血的債,只能血償!
赤顏待了一會兒,隨後放開了手,朝著門外走去。
離開的時候,她似乎聽到裡面的人還在喊著:“小姐……”
她腳步停頓了一下,而後帶上了門。
她放她一馬,從今往後,就真的要看她的造化了!
就像太子說的那般,這皇城中,她要保持清醒。
不能被仇恨所控制,不能被殺戮所矇蔽。
她自清流!
一匹駿馬自晨光中奔進皇城,徑直衝進了皇宮。
八百裡加急。瀧水水患,瘟疫成災!清晨的朝堂之上,寂靜得連汗水落在地的聲音都格外響亮。“廢物,一群廢物……”“全部都拖出去斬了。”皇帝大怒,群臣不敢作聲。
瀧水離之皇城,約莫六百裡之距,快馬加鞭之下,也不過兩日就能抵達。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地方,洪水決堤不說,還大規模發生了瘟疫,等到最後,包住火的紙已經燒起來了,這才傳到了皇城。
當初太子被廢,對這件事並不知情,反倒是丞相大人的大兒子接受之後,知而不報,讓皇上怒火沖天。
赤顏一直待在郡主府,也有所耳聞。
她本以為這不算是什麼大事,直到幾日之後,又傳來訊息,折損了三位太醫在瀧水。
而皇帝,當朝下令——屠城!
她彼時才知道,這事兒大發了!
“阿綾,去讓管家備馬車,咱們進宮。”赤顏匆匆披上大氅,疾步就往外面走。
皇宮之內,丞相正跪在書房外,神色陰鬱。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被兩個太監架著路過他的身邊,小心地往外面走。
“太傅大人。”赤顏皺眉看著兩個小太監,又看著被架著的宗盛,“太傅大人這是怎麼了?”
當朝太子太傅宗盛,花甲之年,風骨極高,歷經三代皇帝,曾經是翰林院大學士,乃天下才子心中的支柱。
可如今這位老人,額頭帶血,雙目無神,顯然是受了什麼打擊的樣子。
赤顏心中一緊:莫不是皇帝連這位老先生都容不下了?
太傅停下來仔細地看著赤顏:“你是,你是……”
“晚輩赤顏,太傅大人安好。”
太傅恍然大悟:“原來是皇后的妹妹啊,我說看著怎麼這麼眼熟,你這個小丫頭,來皇宮做什麼?”
赤顏知道他和老羽王是忘年交,心中敬仰,恭敬回答:“晚輩聽說瀧水瘟疫,自負一身醫術,特向皇上請命,允我去瀧水。”
這位太傅大人,想來也是為這件事來的吧。
果然,一提到瀧水,太傅渾濁的雙眼就激盪起一陣淚花:“瀧水……瀧水不是個好地方,你一個小丫頭,就安生待在家中,跟著去摻和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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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教導,晚輩不敢忘記。”赤顏垂目拱手,“太傅頭上的傷拖延不得,晚輩就不耽擱太傅了。”
她轉身離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後面傳來大叫:“好,好……”
上書房。
“皇上,郡主來了。”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高明躬身進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跪在裡面的二皇子,心中叫苦不迭。
這裡面跪了一個廢太子,外面跪了一個丞相,走了一個太子太傅,又來了一個安秀郡主。
今兒個怎麼都想不開,非往皇上氣頭上湊?
“讓她進來。”皇帝沉著臉,看到赤顏進來,板著臉就呵斥:“赤顏,你也想來勸朕的?”
皇上還是老樣子,對她,比對這些老臣都還要好上三分。
赤顏垂眸:“臣不敢,臣這次來,是有另一件事想要請求皇上。”可惜,這份寵愛,她要不起,也不敢要。
皇帝臉色稍霽:“什麼事?”
“臣與皇后姐姐學醫十幾載,小有所成,臣懇請皇上能允許我,去瀧水醫治瘟疫。”
赤顏的話剛一落下,皇帝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鬧。”
她沒有多想,苦心規勸:“皇上,我有辦法治理瘟疫,您屠城雖然是為了我大齊百姓,可卻是下下之策,何不讓赤顏把瘟疫治好,到時,想必這大齊百姓,無不會對皇上心生感激。”
“皇上。”
“父皇。”
大臣和麟王異口同聲,求道。
瞧著自己寵愛的孩子都跟自己作對,皇上怒不可遏,直接叫人給轟了出去。
“你們都給朕滾,都給朕滾……”這兩個孩子他如此寵愛,如果放兩人去,那不就等於間接地放棄了屠城。
皇上揮開桌上奏摺,掀翻桌子,把矛頭對向了貼身太監:“高明,你說,朕如此寵愛他們兩人,為何他們還要與朕作對,為何所有人都要與朕作對,為何?”
太監沉默地拿著拂塵站在原地。
皇上怒吼:“你啞巴了,朕讓你說,今日你要是說不出來,就拖出去斬了。”
太監總管心中一顫,百轉千回間諾諾應答:“皇上,奴才,奴才覺得,皇后出身杏林,郡主又是皇后一手教出來的,必然,必然有根治瘟疫的法子,不如,不如派太子跟隨前去,如若郡主不能根治,那太子陷在瀧水,皇上也可,也可除去心頭大患……”
“哦?”皇上一頓,靈感一閃,示意他繼續說。
太監頭埋得更低了:“如若郡主真的醫好了,那也是皇上聖明。”
郡主見諒,他,他只是為了保命,只是為了保命啊!
皇上揮揮手,眼中閃過一道亮光:“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