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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喬貞讀著第二封威脅信。艾爾羅雙手撐在辦公桌上站著,視線不敢離開喬貞一點兒,彷彿要等待他下達什麼裁決。發現信件的管理員站在右側。

你們無視我的警告,鮑爾的死就是後果。事情還沒有結束。

讓它停止的唯一辦法是:趕走軍情七處的走狗。

第二封信也是從印刷物上剪下字母拼貼而成的。

“喬貞大人,您怎麼看?”艾爾羅說。

“比上一封信意圖更明確,”喬貞說,“但是仍然沒有承認自己是兇手。而且他如此強調鮑爾的死,反而不大可信。如果他的目的是趕走軍情七處,那麼殺死鮑爾純粹是事倍功半的行為。”

“這怎麼說?”

“矛盾點太多了。首先,殺死鮑爾,直接受到打擊的是守夜人和夜色鎮。如果他是要展示自己有威脅軍情七處的能力,為什麼不直接對血鴉旅店的人,比如我安排在周圍巡邏的衛兵下手?相對於鮑爾,他們是更明顯,也更能對我們產生威脅作用的目標。另外,他強調‘趕走軍情七處’,目的似乎是為了保護夜色鎮,這就又和殺死鮑爾的行為矛盾了。總的來說,只剩下三個解釋:一,他要保護的,並不是夜色鎮本身,而是某件恰好出現在夜色鎮的東西,而我們的到來對這東西產生了威脅;二,他的目標同時包括夜色鎮和軍情七處;最後一個……”

這封信就是一整個鬧劇。雖然艾爾羅等得很焦急,但喬貞並沒有把這個選擇性的結論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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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兜裡掏出了一直保管著的第一封信,連同第二封攤在桌面上。

“是同樣的字型。”他說。“這和普通檔案和書籍的字型都不一樣。”

“大人,”管理員發話了,“我好像……見過這種印刷字型。”

“在哪兒見過?”艾爾羅比喬貞更快問出來。

“斯塔文的……詩集。”

“你確認?”喬貞說。

“那批詩集剛運到莊園的時候,我去幫過忙,翻看了一下。而且當時也聽運書的人說,這些精裝書價格很貴,因為連字型都選擇了印刷費高昂的式樣。不過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不保證有沒有看錯。”

“鎮裡有誰買過他的書?”喬貞問。

“從來沒聽說有誰買過。他好像也沒有賣的意願……”

即便艾爾羅不回答這個問題,喬貞也能想象到,在這個鎮子裡,擁有斯塔文的詩集簡直就是一種自我侮辱的行為。這和詩的質量沒有任何關係,只和斯塔文字人在鎮裡的地位有關。

“喬貞大人,”艾爾羅說,“我知道這樣並不等於說斯塔文就是寫信的人,但是他多少應該和這件事有關吧?”

艾爾羅摒住呼吸,瞪大眼睛,在等待喬貞的意見。

喬貞並不是真的想這麼做。天底下並不是只有斯塔文的詩集才用這種字型印刷。這是一個過於牽強的聯絡,在缺乏可信的動機,缺乏和鮑爾之死的有機聯絡的情況下,它只不過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塊鵝卵石:就算抓緊了他,你還是會溺水。如果你能游泳的話,根本就不需要這塊石頭。

但是現在他沒有更多的選擇。雖然透過字型的一致來確定威脅信作者,聽起來並不比從黑市商人的客戶名單中找到兇手更荒謬,但這至少是當前就可以採取的步驟。

此外,喬貞必須有所反應。兩封威脅信實際上暗含挑撥夜色鎮與軍情七處之間關係的意思。他在暗示著,夜色鎮最好用自己的力量,把這些外來者趕出去。雖然艾爾羅總是對自己言聽計從,儘量讓他和自己顯得是在一條戰壕內,這樣才是更謹慎的做法。

“無論如何,至少得確認一下。”喬貞說。“約瑟夫在嗎?”

“他今天到鎮外巡邏了。您要動用守夜人的話,下令就可以。”

“我帶來的護衛必須守衛血鴉旅店,所以我得向你們借些人。還有……現在是上課時間。我儘量不想驚動鎮裡的孩子。”

“沒事的,”管理員說,“今天上的是數學和美術,都不是斯塔文的課。不用上課的時候,他肯定只會呆在自己的屋子裡。”

“那就好。鎮長大人,我需要十五……不,十個人。雖然我不認為斯塔文有反抗能力,但是必須避免他逃跑,同時根據情況,決定是否搜查屋子。只要給我在休息中的守夜人就行,我不希望讓這件事影響全鎮的治安。先讓他們都集合到這間屋子裡。”

“喬貞大人,”管理員說,“如果字型的事情是我搞錯了,您不會懲罰我吧……?”

“不會。不過你要記住,不要對任何人透露第二封信的存在,也不要透露抓捕斯塔文這件事。鎮長大人,恐怕您也得做到這點。”

斯塔文住在宅子側面的一間小屋子裡,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過去的儲藏室”。屋子西面不遠處處就是存放詩集的房間,再往前走二十碼就是孩子們的教室。喬貞帶上兩名守夜人,讓剩餘的守在莊園周圍,隨後上前敲了斯塔文的屋門。

沒有人應答,但喬貞能聽見衣衫翕動的聲音。他發現門沒鎖,就推開它走了進去。

屋子裡有一股黴臭味,屋子角落積著一大堆生活垃圾。斯塔文正坐在屋裡的書桌前,背對著大門,雙手抱著後腦殼,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支筆。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著。

“斯塔文。”喬貞說了一聲。

沒有回應。

喬貞上前幾步後,斯塔文猛地轉過身來,椅子腳和地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他眼中顯露出意外的張皇,面容帶著一種枯竭的蒼白。

“你們怎麼進來的?”

“門沒有鎖。”

“不,我一定鎖了。但你們還是開啟了我的門……”斯塔文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然後轉回身埋到桌頭前,恢復了雙手搭在後腦殼的姿勢。“你們打斷我的思路了。”他說。“不管是什麼事,請在那兒等等,別出聲。這一句該用‘壯麗’還是‘莊嚴’……?讓我再想想……”

“我想讓你開啟收藏詩集的屋子門。”

斯塔文喃喃自語了一小會兒,然後用左手猛地錘了一下桌面。“我說過在那兒等等。”

喬貞示意兩名守夜人上前抓住了斯塔文,把他按在桌面上。他並沒有做什麼掙扎。

“不管你們要做什麼,”他說,“能不能等我完成這一句。”

“你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找你嗎?”

“知道了又有何用處。”他說。“你們……有資格做任何想做的事。你剛才說要開啟哪扇門?”

“你收藏詩集的屋子。有人可能利用你的作品來做了一些非法的事,我必須調查一下。有鑰匙嗎?”

“不要碰我的作品。你們已經打擾了我的創作,難道還想糟蹋那些書?它們都是我的。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你們想拿走,就付錢。這是我應得的。”

喬貞注意到斯塔文的右邊口袋縫裡有一件銅色的東西在發光,就吩咐守夜人把它拿了出來。那是一把鑰匙。

“這是不是開那扇門的鑰匙?不說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去試。聽好了,我知道那幾千冊書對你很寶貴,你希望他們得到禮遇,這就是我沒有直接破門,而是到這兒來找你取鑰匙的原因。既然你這麼不合作……嘿,你,右邊的那位,把鑰匙拿過來。”

喬貞沒有破門而入的真正原因,是想儘量低調處理這件事,能瞞住越多人越好。如果讓不遠處的鎮裡的孩子們都知道這件事,那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

這時候,斯塔文突然從守夜人手裡一把搶回了鑰匙,吞進肚裡。這個動作幾乎把一名守夜人驚得鬆開了手。

“它們是我的財產,”他說,“你不能就這樣進去破壞一切。你一定會這麼做的,我清楚得很。付錢給我,一本三十五個銀幣。你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它們。”

喬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自從進入夜色鎮,他已經見識了各式各樣的瘋狂,但他沒想到成為眾人揶揄物件,幾乎沒有傷害他人能力的斯塔文,竟然能夠極端到這個地步。

“喬貞大人,”一名守夜人指了指右手邊的桌面小書架,“這裡面有一本。”

“拿出來給我。”

那人把一本靛藍色封皮,有些陳舊的精裝書抽了出來。斯塔文又想把它奪去,但這一次早有準備的另一名守夜人立刻把他的手和面頰都在桌面上壓得死死的,讓他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

喬貞接過書,皮革質的書脊上是書名《斯塔文詩選》。正文前的保護頁上有斯塔文的簽名。喬貞隨便翻開一頁,掏出兩張威脅信,一一對比字母式樣。隨後,他把信件夾進書裡,對守夜人說:“把他帶走。”

“還給我,我的作……”斯塔文沒說完話,因為守夜人用布條塞住了他的嘴巴。隨後,還要給他帶上頭套遮掩面部,避免在帶進拘留所之前讓路人給認出。這是喬貞預先交代的任務要求。他讓三名守夜人留下來搜查斯塔文的書房——同時也是臥室和廚房,帶著剩餘的人從小路前往拘留所。

在出屋之前,斯塔文猛烈地扭動著瘦弱的軀體,就像粘在蜘蛛網上的蒼蠅使勁拍動一小半沒粘上的翅膀。這並不像是希望能自由行動的反抗,而是一種絕望的、類似從高崖上跌落的過程中雙手抓撓空氣的行為。雖然已經戴上了黑色的頭罩,喬貞看不見他的臉,但他卻能想象斯塔文此刻的表情有多癲狂。不是五官位置所展示的癲狂,不是口吐穢言自辱且辱人的癲狂,而是內在的、理智消隱在混沌之下的癲狂;他在鮑爾、亞伯克隆比、圖納德斯的身上都曾感受到的癲狂。

“我們不會去搜查破壞你存放詩集的屋子。”

在聽到喬貞這麼說後,斯塔文漸漸平靜下來。在這次行動之前,喬貞自覺對一個沒有實際罪名可指證的人做這樣的事,似乎有些不妥。但不知怎麼回事,他現在對籠罩在黑暗中的斯塔文沒有一絲一毫的負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