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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達莉亞什麼也沒有說。但是假若莫蒂琪雅能看得見,必然會注意到達莉亞的神情改變而中止談話。

“作為普通的女工,我不能隨便發問,更何況在那個地方表達好奇心並不是一件好事。我要做的事是負責照顧阿爾泰婭,僅此而已。”

“你說那個人帶來了三個孩子。”喬貞說。“但是你只見到阿爾泰婭?”

“另外兩個是男孩。除了他們來到的那一天,我再也沒有見過另兩個孩子。也許是送到別的區域了;孤兒院很大,我又不能隨意走動,所以也沒辦法肯定他們也留在那兒。至於那個男人,我也只見過兩次而已。一年後,我從洗衣房回來的時候在小路上遇到他,他問我阿爾泰婭過得怎麼樣。我還是害怕他的,非常緊張,什麼也沒說。他正要追問的時候,就讓一位負責人叫走了——他們不希望看到他和一個女工說話。這一點很奇怪……上面的人不讓我接觸那男人,也不願意給阿爾泰婭提供好一些的床鋪和吃的,但是同時又要求我就算豁出生命也要保護她。”

“我討厭那個人。”阿爾泰婭說。“雖然自從把我留在孤兒院之後,就幾乎沒有見過面,但我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父親。我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好像我曾經躺在一個綁著紅色絲帶的搖籃裡,有一個女人在為我唱歌。她用會旋轉的燈罩圍住蠟燭,我就能從牆上、天花板上看見很多老在變幻著的影子。有騎士,有花車,還有……”

她搖了搖頭。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都記不得了。畢竟那時候我還不到兩歲。但是,我能感覺到一個戴黑色帽子的人把我帶到了陌生的地方。好象某一天突然睡覺醒來,發現橫樑上有壁畫的天花板突然消失,變成了昏黑的一片。那一定是夜晚。能讓我安然入睡的燈影,變成了樹杈的影子。我當時一定是哭了——我有印象。但他就像沒聽見似的。他跑著,一直在跑。我不知道——”

喬貞聽著阿爾泰婭的敘述,視線卻放在達莉亞身上。她並不平靜;然而由於身體仍然虛弱,略顯蒼白的臉色掩蓋了大部分激動之情。她不僅僅是在聽——她捕捉兩人描述中的每一個字句,每一次語氣的轉折,將它們在沉默中搓成一根根色彩幾近的透明的絲線,再循著她大腦的回憶軌跡編織出一個人的形象來。一個去世已經快十年的人,從這兩個對他所知甚少的女人口中解脫出來,就好象初次來到人世間;在她們的話語之外,他並不存在。他成為了無法解釋、無法歸納的時光回溯的剪影。就連喬貞也無法解釋這個人物形象的性質。沒錯,他是狄恩,這是唯一的答案。但這兩個女人以擔憂、困惑混雜著些許恐慌的語氣描述出的“戴黑色帽子的人”,並不是喬貞和達莉亞所瞭解的那個狄恩。這並非是因為他表現出了不同的人格,而是因為她們尚沒有機會去認識他,只能碰觸他的表層——軍情七處的原定繼承人。擁有這樣一個頭銜的人,本來就是該和威壓、恐懼等詞相連的。莫蒂琪雅和阿爾泰婭看到的是有可能和這些讓人精神緊縮的詞共生存的,從狄恩的心靈表層剝落的那一部分。

阿爾泰婭繼續敘述著自己對童年模糊記憶的惋惜,以及堅認自己是從親生父母身邊給帶走的念頭。她敘述這讓幼年的她無法理解的謎團,是怎樣慢慢地統治了她逐漸成長的內心恐懼。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遭到了擺佈,心智越成長,她就在這個問題上設想得越多,恐懼和困惑也就加倍。和這種內心焦慮抵抗的最重要方式,就是把將自己帶離搖籃來到這深山中孤兒院的黑帽子男人,當作是可以觸及的罪惡源頭。這樣會好受一些——承認有實際的、可以觸控的人在攪亂你的人生。

“你們是怎麼遇上貢多雷的?”喬貞說。

莫蒂琪雅顯得特別為難。就像雨雲掠過,把山腰上廣袤的綠色樹林染成了銅灰色一般,她的表情也蒙上了陰影。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已經照顧阿爾泰婭三年了。

“我不得不帶著阿爾泰婭離開孤兒院,那兒遭到了襲擊。我完全不理解這是怎麼發生的……只是那天半夜,突然就讓一陣接一陣的噪聲給吵醒了。我睡覺的屋子沒有窗,但我馬上聽出了燃燒和慘叫,就知道不對勁了。剛出門來到走廊,就有一潑血液灑到了我的臉上。原來是兩個衛兵在我眼前殺掉了一個入侵者。那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找到這孩子。”

莫蒂琪雅非常節制地描述出了孤兒院的慘景。在這個過程中,她打斷自己很多次,右手一直緊緊地按在膝蓋上,左手大部分時候拇指和小指都會不安分地來回摩擦,但偶爾也會平順地安放在阿爾泰婭的手掌下。幼年的阿爾泰婭發覺自己讓狄恩帶到了荒郊野外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混沌;而在孤兒院的劫難中四處奔走的莫蒂琪雅,同樣面臨著深不見底的混沌。她看到了血和火。她聽到了血,聞到了火。她踏過死人的股骨,活人的手指頭,一件又一件無人再拾起的,失敗者遺下的鐵劍。帶著腥味的濃煙嘶叫著掠過她的身邊,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灰燼的指紋。

喬貞聽見她這麼說:

“我看見了當初要我發誓保護阿爾泰婭的負責人。他右手和右腿都斷了,但沒有死。他也許是瘋了,抓住我的腳腕,不停說‘這一天終於來了’。我不得不踢他的臉,讓他鬆手……因為一個很可怕的人在走近。他全身都是黑色,我開始還以為就是帶來阿爾泰婭的男人,但很快發現,並不是的。這個人戴著一副奇怪的鐵面具,身上明明著了火,他也不在意。他沒有武器,但右手的拳頭是金屬製的,上面還滴著血——他的整個右半身都有血。我當時嚇得快瘋了,使勁踢負責人的臉,踩他的手腕,直到他放手。也許是我殺死了他,但我當時一點也不在意。因為……”

她遮住了眼睛,彷彿雙目因為這回憶中恐怖的一幕而復明;在強迫性的回憶中,她只能看見讓她痛苦的事物。

“……因為,他是從孩子們的寢室裡走出來的,帶著身上那些血……我沒法想象他是什麼人,做了些什麼。我只知道自己必須帶著阿爾泰婭離開。即便負責人沒有讓我發過誓,我也早就下定決心非得保護好這孩子不可。”

她最終找到了阿爾泰婭,並且幸運地追上了一架車伕本打算獨自離開的馬車。馬車衝出了孤兒院,但是卻在當夜引發山洪的暴雨中跌落懸崖。在下墜的過程中,她緊緊抱住女孩,但是落地時的衝擊力還是把兩人顛開了。撒手的那一瞬,她就暈了過去。當醒來的時候——

“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因為眼前一片黑暗。我想這就是死後的世界,是我剛才殺死了一個人的懲罰。但後來我摸到了自己的裙子,摸到了座椅墊子,舌頭嘗到了雨水的味道。我用手指尖輕輕碰了一下眼皮,痛得我全身都打了個抖索。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瞎了。”

她艱難地說出“我瞎了”這個短句,就好象每個音節都是淤泥中漸漸下沉的頑石,不耗盡力氣便不可能把它們都拔出來。這十年來,一直隱藏在她內心的痛苦,凝縮到了對“失明”這個事實的自我認知上。當她承認自己在那個滿是血腥味的雨夜成為了瞎女人,一切與之相關的記憶就開始倒流,衝撞著從那一夜開始就沉積在她內心深處的餘燼。

隨後,就是她和貢多雷的初識。

阿爾泰婭也有自己的記憶。尚且年幼的她,當時經歷的是更原始的畏懼,但這就像對黑帽子男人的恐懼心一樣,這些回憶在她心中逐年蔓延起來。她堅信這是軍情七處帶來的災難,而那個男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部分是推論,一部分完全是臆斷。在貢多雷和莫蒂琪雅組建成的家庭中,在守夜人手中燈籠的光芒下,她漸漸得到了幼年時所缺乏的平和——即便是一種讓她過於任性的平和;而與之同時,對軍情七處意念上的仇恨也隨著時間也加深。當貢多雷受到七處調查,隨之自殺之時,今天這個寫措辭惡毒的匿名信,用小刀和毒蜘蛛攻擊達莉亞的阿爾泰婭,已經形成了。

達莉亞稍微坐起來一些,讓背脊的上半部分靠著枕頭。屋裡的光線在灰色和深紫色之間微妙地變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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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貞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

自從莫蒂琪雅和阿爾泰婭離開後,他們還沒有開口。

無話可說。

喬貞早就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忘掉過去是毫無意義的事。十年,十年很久了。但是太多的回憶,太多的過往,都有超越當下這一刻的力量。每當完成一樁案子的時候,他會覺得“這件事結束了,可以做下一件”,但現在他有一種錯位感:我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直擺脫不了自以為已經結束的事。十年前發生的到底是什麼,在他腦中自然還是模糊一團,而且這也未必是他們現在必須處理的情況。但是,總是有那麼一張大網,會逐漸收緊,把他們帶回本以為能忘卻的過去——阿爾泰婭的出現就是活生生的證據。

他明白,達莉亞的錯位感只會比他更甚。狄恩死後近十年,她終於擁有了一些獨立性,雖然自己並不十分享受;但是今天聽到的東西,又要把她拉回那個世界。他說過多少次,來到夜色鎮只是執行一個任務,特使只是一個稱號,發完徽章就回暴風城去——多麼愚蠢的承諾。

“莫蒂琪雅說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先開了口,“我們應該已經離開南海鎮了。”

孤兒院的襲擊緊接在狄恩的死之後。

喬貞點了點頭;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動作無稽得可笑。“是。”

“我還是記得的,狄恩帶走了三個嬰兒。”

“聽著,達莉亞。”

她沒有等他說完。“阿爾泰婭是其中一個。她是老人親自選出來的。她本該……”

喬貞站起來,朝床邊走去。

“……本該和馬迪亞斯……”

要是在往常,喬貞會想:達莉亞這樣的反應,會激發出對阿爾泰婭的進一步憐憫。但是這一次,他拋下這些慣常的分析,俯身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轉過身來,左手抓住他的外衣,前額枕著他的上臂。

喬貞能感覺到達莉亞的左手越捏越緊。如果不是有衣料隔著,她的指甲已經刺進了手掌心。他撫摸她的長髮;髮絲像夕陽映照下雲層的邊際一般在他的指間浮現。

“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她說。

“快了,”喬貞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