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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埃林坐在椅子上。他在想。

葛瑞娜。第一次從伊萊恩那兒聽來這名字的時候,它是一排完全陌生的音節。喬貞說埃林曾經念出這名字,但即便埃林不認為喬貞撒謊,他還是很難承認這一點。

葛瑞娜。從見到伊萊恩的那天晚上,埃林就反覆默唸這名字,希望從記憶裡尋找它所屬的身影,就如同沿著地面潮溼的泥印尋找一條早已乾涸的河流。當他在達莉亞的客廳裡呵斥伊萊恩的時候,他想:這小鬼的鼻子挺像我的。嘴也有點兒像。眼睛……九歲小孩的眼睛畢竟太稚嫩,不那麼好比較。但金髮一定不屬於我。十年前在南海鎮的那個女人,她有一頭漂亮的金髮嗎?假若有的話,它一定也不會如想象中那麼好看。因為常年幹粗糙的活兒,發質變硬,還染上了灰塵,就像伊萊恩一樣——

是有這麼一個女人。埃林用從伊萊恩那兒感覺來的東西,幫助自己拾掇起記憶的殘片。就像用樹枝在沙灘上畫各種圖案的小孩,自從看到伊萊恩,他就在大腦裡做著類似的事。他用樹枝在經受了十年洗刷,卻仍然閃著光亮的沙面上畫出一個女人的形狀。她個兒不高,頭髮裹在頭巾裡。他不知不覺給這女人手中畫上了一把竹帚——這是她常常需要握著去工作的東西。埃林回想起來,他習慣先把她手中的竹帚奪下來,靠在牆邊,才和她擁吻。有時候她手心有灰塵的味道,有時候是握了抹布,留下潮溼的苦澀味,所以埃林會不知不覺捏住她的手腕,把它從自己的面部拉遠。

他記起來了。葛瑞娜。——“母豬”!——不,不。埃林要暫時把這個詞從大腦裡抹掉。不僅是要從意念上,也是從事實上,因為當他還是二十一歲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詞。當時他雖然傷已經不妨礙行動了,但還是使勁搜刮理由好讓自己留在醫院。額外的假期,誰不喜歡呢?但南海鎮,總歸是個貧窮,乏味,充滿魚腥味的地方。或許這就是埃林初次見到那名女臨時工,就從她的身份牌上念出了那個名字的原因。當時埃林無趣地坐在病床上,腦袋後面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烤得他的脖頸一片燥熱。隔壁床的一個病人出院了,葛瑞娜來把床單收走。在幹這活兒的時候,她不知道埃林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後。

“你好,我想問一下。”埃林說。

她轉過身來,沒開口。

“他怎麼了?”埃林抬頭指示一下空蕩蕩的隔壁床。他早知道鄰居出院了,現在只是需要一個開始談話的藉口。

“我不太清楚。”她說。“醫生只是讓我來把這床重新收拾一下。”

“希望是他康復出院了吧。”

“可能是。”她應付著說,然後轉身打算離開。

“葛瑞娜,是你的名字嗎?”埃林說。“名牌上看見的。”

她停下了,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先生。”

“第一次看見你。”

“我是臨時工,先生。”

埃林仔細打量了一下她。不太漂亮,但是在臨時假期裡做個伴還是夠格的。畢竟埃林不能喝酒,否則醫生就會以他已經痊癒的理由把他趕走——不能到酒店去,選擇面就窄了很多。接下來他用自己的病號服為主題,拼湊了一個拙劣的笑話,她笑了。這就是一切的開始。埃林追女人的秘訣是百分之六十的時間惹她們發笑,百分之三十五做一個自負的混蛋,還有百分之五留給真實的自己。他這樣做幾乎從未失手,就算偶爾遭到挫折,那他的自我也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機會可以避開打擊。

“你以後會不會常到這裡來?”他說。

“我不知道。沒經過醫生的允許,我不能進病房的。”

“葛瑞娜,你知道這兒的護士有多可惡嗎?”

“我不清楚……也不該說,先生。”

“她們粗魯得要命,就像是故意要搞壞病人心情一樣。也許這是醫生的策略,這樣我們心情好不了,病也久久好不了。而你正好相反。能和你聊聊天,我感覺好得多了。也許這就是醫生不讓你進病房的原因。”

“這我可不好說。”

“如果我到樓下去散步,那麼能不能見著你?其實我也是外地人,獨自留在醫院裡,連個看望的人也沒有,真是不好受。”

“可能吧,”她說,“下午我要給花圃灑水。”

“行。醫生快來了,我得趕快裝睡。下次見,葛瑞娜。”

埃林從未想過能把這件事回憶得如此清晰。他開始懷疑這其中有一部分是想象混淆了真實的產物。比如他記得,葛瑞娜一直都表現得比較靦腆,但在他表明外地人身份之後,就放鬆了很多。也許她要找的就是外地人,這樣不容易惹上麻煩——潘奇所透露的葛瑞娜的“身份”,讓埃林從主觀上補充了一下當時談話的氣氛。

但這不重要。埃林摳了摳膝蓋。他繼續想。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和他預料中沒什麼不同;和他在葛瑞娜之前、之後短暫相處過的女人都沒什麼不同。把伊萊恩送到達莉亞家的那一夜,他就已經回憶起了這麼多。只是一個女人,和一次錯誤——但是在從可以看見伊萊恩的樹枝上跳下來,回到家之後,埃林失眠了。葛瑞娜。一個十年以前短暫存在過的人。一個不知在什麼時候,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然後死去的女人。睡不著的時候,他就記起了更多。

埃林記得曾經給葛瑞娜說了一個笑話,然後她說:“我好像聽你說過這個。你一定說過。只是換掉了幾個詞,對吧?”

“什麼?”埃林說。他不知該怎麼反應了,因為葛瑞娜說的是事實。他有一大堆專門用來勾搭女人的笑話,只要根據對方的興趣替換關鍵詞就好,當然他會記得不對同一個人說出同一個段子。這些笑話就像小丑面具一樣,埃林可以隨便掏出一個來戴上。但是這一次,他出錯了。

“我沒有。”埃林說。

“我小時候有一個朋友,”葛瑞娜說,“他想當喜劇演員,就每天反覆練習說一樣的笑話。你也做過這種事吧?”

埃林本該說“沒有”,然後堅決否認下去的。但他屬於自我的百分之五,在最不合宜的時候跳了出來。

“好吧,”他說,“你捉到我了。”

“給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她貼近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努力地探求著什麼。那不是迷戀,也不是困惑。她在等待一個答案,一個理應以誠實使她信服的答案。

“我沒想過做喜劇演員。”埃林說。“但我確實練習過說笑話。”

“為什麼?”

“小時候,在我從村裡學校回家的路上,總會遇見一些結群的野孩子。你知道,我家經營一個很大的牧場……所以我算是零花錢挺多的。”

“他們會找你麻煩?”

“算是吧……總之,如果想零花錢安全,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這些孩子做朋友。所以我就琢磨怎麼惹他們發笑。然後這事慢慢變成了習慣。”

“然後再慢慢變成你哄女孩子開心的工具?”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我恰好發現女生也都喜歡我說笑話。”

埃林從沒有把這件事說給任何人聽。他看著她,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釋放和暢快感,但同時也感到不安。他害怕會對她說更多。她應該只是多出來的假期裡一個臨時的伴兒才對——外地人和臨時工,完美的搭配!誰也沒有理由為對方停留下來,不是嗎?

他繼續想。後來的某一天夜裡,他們正躺在醫院外的草地上。這是醫院所不允許的,但是他們不關心。他這麼問:“你為什麼要來南海鎮?”

這是一個不能問得太晚的問題。要麼就在剛相識的時候問,要麼永遠不開口,因為這等於是在詢問對方以後的打算。埃林不承認自己打破了這類短期戀情的規則,但他當時確實是自然而然地問了,沒有尷尬和後悔。也許這只是一種理解的交換——葛瑞娜知道了他隱秘的童年故事,那麼他也該知道更多。

她很久都沒有回答。十年後的埃林,同樣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回想起她說了些什麼。

“因為一些錯誤的理由。”葛瑞娜看著他說。“但現在我不再關心那些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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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埃林就知道,她是想隱藏些什麼。那又如何,也許他自己藏得更多。

“我不能知道這些理由嗎?”

“沒必要。不如抓緊時間,給我說說你家的牧場。”她說。“你都做些什麼?”

“放羊,擠羊奶,剪羊毛。這些是我大部分的工作,但是我恨死它們了,尤其是擠羊奶。”

“總會有你喜歡的吧?”

“有……可悲的是,擠羊奶其實是讓我又恨又愛的活兒。不管怎麼說,這是做乳酪的第一步。那可是我最愛的食物。”

“真的?可是我幾乎沒見過你吃乳酪。”

“因為沒有任何乳酪能比得上提亞斯家出產的風味,我說真的。南海鎮的乳酪我嘗過一小塊,那叫什麼啊?發酵的時候加了老鼠尿?”

“你真噁心。”

“但是一點也沒誇張。”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心口上拍了幾下。“我不該和你談的。這提醒了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吃到提亞斯家傳乳酪了。”

“既然是家傳的,你自己也該會做才對。”

“是啊,我會……”埃林思索了一下,繼續說。“我記得整個製作過程,雖然老爺子不讓我插手。我真的記得,葛瑞娜。”

“那你可以做給自己吃。”

“可是我討厭擠羊奶。”

“你真是蠢得可以。原料可以先買好。”

“好主意。或許我也可以開一家乳酪店,在大城市裡開,把提亞斯乳酪的名聲傳開來。”

“然後人人都會知道那有多美味。它的味道不會只留在你的腦袋裡了。”

“是啊。而且我自己也可以每天都吃到了,這真好。”

“你會這麼做嗎?”

“什麼?”

“我說你會不會真的做一個乳酪商。”

“當然會。我可不是說說。我會做暴風城最大的乳酪商。”

“‘提亞斯乳酪店’?”

“沒錯。‘提亞斯乳酪店’。”

“埃林。”她坐起來。

“什麼?”

“太晚了。我該走了。”

這後面的事情,埃林記不清了。他只知道,第二天葛瑞娜就失去了蹤跡。作為外來的臨時工,院方沒有她任何可信的資料。一週後,埃林也離開了南海鎮。

他從來沒有騙過葛瑞娜,說自己是“暴風城的大乳酪商”。雖然最初也曾因為伊萊恩對母親言語的轉述而困惑,但埃林相信自己的記憶。他只是對她說了自己的夢想。

埃林想,既然在和女人來往的時候,他只有百分之五是自我,那麼假若和一百個女人交往過的話,總會有五個能讓他坦誠起來吧?但即便有,恐怕也不會對她說出關於乳酪的對談了。沒有人能像葛瑞娜一樣,聽到埃林·提亞斯說出這些話。一個簡單的理由:時間。那時候,他只有二十一歲。如今他已經過了能說出“我要做最大的乳酪商”的年齡了。或許再也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兩人最初是為什麼相遇的,一點也不重要。

他站起來,身子往後移,避開漫到他腳下的鮮血。血是從潘奇裂開的咽喉中流出來的。

所有的回憶都指示他,必須殺了潘奇。葛瑞娜對伊萊恩說“埃林是可以依靠的大乳酪商”,是為了安慰女兒,也在於她希望埃林能實現這個夢想——既然永遠不可能再見面,那一些美好的想象又有什麼妨害。但潘奇卻要利用這一切。在埃林剛聽喬貞說“把他交給你處理”的時候,埃林還沒有殺死潘奇的念頭,只想把他儘快打發走——他相信潘奇沒有膽子再找麻煩。但是當回憶變得完滿的時候,事情就不可避免了。埃林今生從沒有如此慶幸過,自己有殺人的膽量和手段。或許手段太好了,以至於潘奇都沒受什麼痛苦。

潘奇應該受苦的。為眼睜睜看著毒藥害死了體弱的葛瑞娜,弄壞了伊萊恩的手,又想利用伊萊恩來敲詐我而受苦。她們是我愛過的女人,和我與她生下來的女兒。埃林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晚才發現如此簡單的事實。

他把屍體留在屋子裡,然後離開了。他想著該怎麼把家裡整出一個乾淨的臥室來,好接伊萊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