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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在豬和哨聲酒店的廚房裡,舍爾莉正在把一些食物小心地放進餐籃。每放一樣進去之前,她都要考慮幾秒鐘,看會不會過於擁擠,或者因為沾上另一種菜色而影響了味道。有幾次她把已經擺好的東西拿出來,換個方向,重新放進去;甚至還謄空了一次重新再來。十分鐘後,她把餐籃蓋上布子,雙手按住兩邊,從桌面上移給埃林:“拿走吧。”

“你真的不去?”

舍爾莉搖了搖頭。

“這裡面可能有一些東西是醫生不讓吃的……”埃林揭開遮布看了看。

“醫生,醫生懂什麼?真有不讓吃的,讓他們自己挑出來扔掉。”

“我覺得,至少這個不應該帶去。”埃林把一塊蛋糕拿了出來。在生日會上大受歡迎的正是這種糕點。

“為什麼?太多糖了?”

“你懂我的意思。”

“行。”舍爾莉抓出蛋糕。“我再來看看有什麼不能帶去的,行了吧。”

她把餐籃從埃林手裡拉回自己一邊,兩手一動不動地捏著握柄,也不說話。

“舍爾莉。”

“我挑不出。這都是他喜歡吃的。照這麼說,蛋糕不能吃,這些也都不能吃。都扔了算了。”

“給我。”埃林把籃子奪回來。“大清早的你和我鬧什麼彆扭。”

舍爾莉手掌按在桌面上,仍然低著頭。埃林聽到了輕微的抽泣聲,就像一個夜宿樹林的人,忽然聽到水滴掠過石縫的聲音;它來自於無法辨明的遠處,輕渺卻無法讓人忽視。

“嗨。”埃林身子往前傾一點,放低了聲音。“你老公就在外面,舍爾莉。我和你獨自在這兒呆著就已經夠讓他不高興的了,你還想幹嘛?”

“閉嘴。這一點也不好笑。”

“我也不想惹你發笑。我只是想說,別哭,行不行?我是要帶著這些東西去醫院,又不是要去墓園。你哭哭啼啼多晦氣。”

“這事情太……我受不了。為什麼它要發生?”

“很多人都該自責,但不包括你,舍爾莉。”

“我也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你就不能別提那些陳年的……”埃林停頓了一下,然後說。“等等。這個說法有問題。你到底在講什麼?”

“我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再和他發生什麼的……但是當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卻不大好受。你剛才說我晦氣不是嗎?我真的,真的暗自想過會出什麼事,把他們分開……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真是可恨。”

“沒什麼。你是女人,這完全講得通。我要走了,你哭一哭也好,不過最好在大衛進來之前把眼淚擦乾淨。”

“那個人叫什麼……阿維德,對吧?他看上去是個不錯的人呀,生日會那天幹了那麼多活。我真搞不懂,為什麼你們在那樣的地方呆得下去,還那麼賣力地工作?周圍人人都是表面一個樣,內裡一個樣。如果我的每個客人在點這樣菜的時候,想吃的卻是另外一樣菜,我會瘋掉的。我討厭七處,我想讓它消失掉。”

“這可不對了,舍爾莉。”埃林把餐籃提在手裡。“表裡不一,然後利用這一點來做壞事的人總是會有的,就好象每天都會死人一樣。正因為有我們在,所以你們才不用花費自己的精力去辨認那種人。只是為了捉住那種人,我們必須先瞭解他們,而最好的辦法就是變得像他們。阿維德?他只是再也變不回來了。我走了。”

埃林把那塊糕點重新放回了籃子裡。

喬貞坐在草坪前的長椅上,雙手搭著膝蓋。強烈的陽光把周圍的一切都放置在一種極其耀目,以至於張揚的光暈中——它把嫩綠的樹葉變成近似透明的湖水般的綠色,讓視平線盡頭上的來來回回人影變成模糊的光點——但它並不灼熱,只是呈現出極易在輕風的勸服下變得溫順的品質,就像一個愛高聲說話,但是卻絕不鬧事的小孩子。在這樣的陽光下坐著,喬貞並沒有特意去思考什麼,也不大注意得到傷口的隱痛;唯獨在風刮過手背的時候,他總是感覺到指關節上傳來一陣微癢。

在他面前,有一隊教士爭論著問題走過,雖然盡力放低聲音,但仍然難抑激動。在這條林蔭道上,更多的是在護士陪伴下出來散步的病人。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人對喬貞致意,喬貞點了點頭,雖然他並不認識這個人。過不多久,他看見一個小姑娘越過草地向他走來,手裡提著一個籃子。一個大人走在她稍微後面一些的位置。他認出那是埃林和伊萊恩。

在離喬貞還有一小段距離的時候,埃林拍了拍伊萊恩的背。伊萊恩抬頭望望爸爸,然後加快步子走到喬貞跟前,把籃子遞出去說:“喬貞先生,我和爸爸來看你。這些是舍爾莉夫人給您做的東西。”她停了一下,把籃子再推出去一點。“是好吃的。”

喬貞看著伊萊恩。她抿著嘴巴,似乎是在猶豫應不應該展露笑容。

“謝謝。”喬貞接過籃子,放在身體右邊。

“原來你在這兒。護士說你出來散步了。”埃林說著,四處張望了一下。“天氣真好。”

他在喬貞右邊坐下,和喬貞之間隔著籃子。伊萊恩也坐在了爸爸身邊。

“真是個好天氣。”埃林雙手合握著掛在膝蓋之間,轉過頭對喬貞說。“你不看看舍爾莉都為你做了些什麼東西嗎?”

“我不太餓。”

“噢。”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埃林又朝兩邊張望了一下。伊萊恩在椅子上挪挪身子,探出頭,視線越過埃林看了看喬貞,然後縮回來,用腳跟來回踢打長椅的下部。隨便踢了幾次以後,她開始這樣打起拍子來。

“爸爸要和喬貞先生說事情,你別吵。”

聽見埃林這麼說,伊萊恩立刻停下動作,把腿懸在半空。

“沒什麼,讓她玩自己的。”喬貞說。

伊萊恩沒有繼續打拍子。

埃林看看喬貞。他的同伴總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是現在他卻彷彿存在於一個獨立的靜默空間裡;不僅不說話,連說話的趨勢也潛伏在地表之下。現實中的沉默,是對嘈雜世界的一種反抗,而在喬貞如今身處的世界裡,沉默是基本美德,是生命的規則。以往埃林早就習慣了把出於工作式冥想的喬貞捲入自己關於酒和女人的不停歇評語裡,他承認那會引起一種惡作劇式的愉快感,但是如今他對這樣的談話連想都不願意想。長久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要從自己貧瘠的詞匯表裡慢慢挑揀出合適的詞句來說。

“那……你的傷怎麼樣了?”

“給我講講案子的進展。”

“噢,好。其實我這部分工作已經基本結束了,現在忙的是檢察院那邊。德薩當年就是因為貪汙醜聞所以才提早退休的,而兒子進入機構的時候又一路上都很順利,所以肯定免不了有人要丟官了。他們希望這整件事能儘量低調處理。”

“怎麼個低調法?”

“比如……”埃林看看伊萊恩,湊近喬貞一些,放低了聲音。“昨天已經秘密處決了因伐羅修。在總部的地下室裡。”

“沒有公開審判。”

“沒有。他們承擔不起公開審判的後果,德薩自殺的事情已經夠麻煩了。如今決定了,對外採用這種說法:德薩為悔過而自殺,兒子因為壓力太大而辭職,調到了某個偏遠地帶從事法律教育;處於安全考慮,他的去向不能透露。所以,從官方角度來說,因伐羅修還活著,戶籍履歷什麼的都不缺,只不過他不存在。下一步是控制住民間媒體,雖然無法完全阻止他們質疑因伐羅修的下場,但憑他們的腦袋不可能聯絡到秘密處決,最多懷疑他也自殺了。就連議會和王室裡,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知道真相——這事傳不到國王那兒。還有,《運河晨報》已經關閉整頓了。”

“檢察院有能力做這樣的事?”

“沒有。這是老頭子的主意。一切都由他來安排。”

喬貞皺了皺眉頭。“他為什麼這麼做?”

“最大的理由是佔據主動權。畢竟,七處這邊也要承擔責任,而檢察院裡面會有聰明人想到利用阿維德來攻擊我們,即便他們缺乏阿維德的一切資料。老頭子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所以在對方內部意見混亂的時候就提出了這些建議。他一說放棄公開起訴因伐羅修,那邊的大部分人就都高興還來不及了。這實際上是讓七處和檢察院共同保守一個秘密,但是老頭子做得就像我們費盡心思幫他們保守一個秘密,是施恩。然後,他還對他們提了個附加的要求:秘密審判的時候,不要求你出場作證;而且,檢察院不得在這件事情上用任何方式追查你和達莉亞。永久性的。”

喬貞看著遠處草叢上的一片扇形光點,沒說話。片刻後,他意識到那是有人在灑水。

“我只是告訴你這些,喬貞,只是把事實告訴你。我不會替你判斷老頭子的行為的。只是事實。”

“行。”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伊萊恩繼續用腳跟打起拍子來,這一次埃林沒有阻止她。

“喬貞,我剛才……”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順便到達莉亞的病房去看過了。她不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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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別的地方。”

“……哪兒?”

“另一棟樓房裡。”

“噢……換病房了嗎。”

“不。她要做一個手術。”

“什麼手術?問題不大吧?”

“終止妊娠。”

埃林皺起眉頭注視著喬貞,但是伊萊恩踢打長椅的聲音突然讓他心煩起來。

“你再踢一次試試。”埃林對女兒喊。伊萊恩的動作僵住了,眼睛盯著地面。埃林沒有再管女兒,回頭朝向喬貞,並且終於注意到他是選擇了一個多麼刻板的詞來描述這件事。沒有任何與生命直接有關的詞語涉及其中:“孩子”,“懷孕”,“她”。雖然安靜下來了,但埃林想不出任何話可以說,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還留在這兒。

喬貞並不期望埃林說些什麼。

林德前天夜裡親口告訴喬貞,達莉亞懷孕已經快兩個月了。他第一次受邀到達莉亞宅子裡會談的那天晚上,在會談結束後,達莉亞追上了他,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慮。林德給她安排檢查,並且確診了。

“你得做個決定,喬貞。”林德說。“如果懷孕超過兩個月再做手術,對她身體的損害會非常大。”

當時,喬貞感覺到彷彿有一隻頑固的怪獸潛伏在他的腦袋裡,阻止他真正理解這些話。他知道每個詞的意思,也知道它們合起來的意思,但那只怪物把這些話咀嚼了再重新混合,等它們進入喬貞大腦的時候,彷彿已經成了水面上的一道霧氣,永遠都無法攬過來成為手心裡的現實。他並沒有感到悲傷,或是激動;他只是無所適從。但他回話的時候,彷彿開口的只是他的邏輯,而不是他這個人。

“你是說……必須這樣做?”

“那倒不是,所以我才讓你選擇。聽我說,喬貞。作為一個醫生,我必須承認這一點:我不知道達莉亞什麼時候會醒來。我已經請來了同行裡最好的專家會診——實際上我想這已經到了我們當前所知的醫學極限。這類病例我們遇過不少,也慢慢總結出了一些應對手段,但效果都不理想。直白地說,病人是否會醒,在我們的控制範圍以外。很抱歉。”

林德停了一下,看見喬貞沒答話,就繼續說。

“當然,為了儘快讓達莉亞恢復,我們會在許可範圍內盡其所能。讓她繼續懷孕危險是很大的,而且胎兒也會奪走屬於母親的養分。但是,我們也確實有過失去意識的母親產下健康嬰兒的先例;所以,決定權在你。”

過了好幾分鍾,這些話才硬生生地扎進喬貞的大腦裡。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達莉亞成為了母親。女人在胎兒產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是母親了,但是在守護女人把孩子好好生下來之後,男人才真正有資格共享圍繞著孩子的一切痛苦和快樂,真正有資格稱為一個父親。喬貞還不是一個父親,更何況眼下他將要失去這個機會:達莉亞獨自在短暫的時間裡成為母親,然後又要拋棄這個身份,而必須做出決定的喬貞,卻只是一個局外人。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問過達莉亞。她說……她也不大明白,只是覺得暫時還不應該說出來,因為你們那時候有太多麻煩事情。她說,只要等機構轉交,什麼雜事也處理清楚,馬上就告訴你。但是在那之前,她不想讓你更煩心了。”

隨著對這些話的理解,喬貞終於能夠降落在現實裡。他回想起來給達莉亞閱讀埃林的來信,和她一起看伊萊恩風景畫的那一天:她那異常的激動。她快等不及,等不及要了結一切瑣事,然後在湖畔鎮等他。然而那激動,與其說是興奮和對幸福的期盼,還不如說是不自信。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她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做到。關於兩人在一起安靜生活的期盼已經很沉重了,而在事情真正看到曙光之前,她把懷孕暫時作為一個秘密而保留著。當他們終於如願以償的時候,這秘密的揭露會成為真正幸福的標誌,就像艱苦航行後逐漸在眼前海面濃霧中浮現的燈塔;而在那之前,達莉亞寧願自己承擔著它,以增添自身的負擔來減輕兩人共有的重荷,如同一位敏感溫和的車伕,明知道多拉貨物才能掙更多的麵包,但是卻生怕壓壞了心愛的馬匹。

可是你做錯了,達莉亞。你錯了。等你醒來之後,我該怎麼對你說?我該怎麼指責你?我得怎麼樣才能讓你知道,你錯了?醒過來吧,達莉亞……等你醒來之後,我首先要說的,就是你曾經錯得多麼離譜……

一刻鍾後,埃林和伊萊恩來到了醫院外面。臨行前,喬貞在他們面前吃了半塊那特製的蛋糕。

醫院大門不停有人進進出出,街道上也有很多人。埃林拉著女兒的手,走過一個拐角,在比較僻靜的小巷裡停住了。

“爸爸?”伊萊恩說。“我們不回家?”

“回。”埃林說著,在街邊坐下,彷彿毫無目的地看了看道路兩側。

任何人想橫插一腳,阻止你們去嘗試的人,首先就得從我埃林·提亞斯的屍體上踏過去。任何人都不例外。

伊萊恩站著,看看埃林,右手拉了拉裙角。

“來陪爸爸坐一會兒。”埃林把女兒攬到身邊,讓她的前額靠著他的右臉頰。

我腐爛、腫脹、蒼蠅在旁邊飛來飛去的屍體。

“伊萊恩。”

“爸爸?”

“爸爸告訴你一個道理,你一定要記住。”

“什麼道理?”

“別胡亂發誓,發了誓就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話,就成了世界上最蠢,最討厭的人。記住了嗎?”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埃林並沒有看著伊萊恩,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回答。他總覺得自己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在事情發生前的一天,他對達莉亞說,會去打擾她和林德的會面,然後就是那一通誓言。此刻,他的大腦完全讓這影像佔據了:達莉亞親了親他的右臉,然後笑著說“謝謝”。面對這一番埃林雖然說得很過癮,但是自知是大話的誓言,她說: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