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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海鎮的酒店裡充滿了魚腥味。對於當地的人來說這是再也熟悉不過的味道,但喬貞進門的時候,還是抽了抽鼻子。這時候人不多,他徑直來到老闆的櫃檯前坐著。

“有什麼我能幫的嗎?喬貞先生。我希望您只是來喝杯酒的。”老闆說。

“恐怕你得失望了,”喬貞說,“一週前,亨利被殺死的那天晚上,你這兒的二樓住了多少客人?”

“這個我得查查登記薄看。雖然人不是很多,你知道,我們這兒沒什麼遊客——大部分是一些商人,還有小情侶之類的。可是,您不是已經對所有人都問過話了嗎?”

“你不需要擔心別的。把登記薄給我。另外,來一杯晨露酒。”

酒比登記薄來得快。喬貞端起酒杯,不動聲色地使勁聞了聞,彷彿要從中嗅出自己討厭的魚腥味才甘心似地,然後一口氣喝掉半杯。當放下酒杯之時,他偶然望見了站在門邊的一名穿靛藍色連衣裙的女子。兩人的目光交匯了一瞬間,錯開,又在下一瞬間交匯;他們已經認出了對方。

女子走向喬貞,帶著一種剋制謹慎的微笑。喬貞不自然地挺了挺背脊,手指摩擦著酒杯,眼神盯著地面,直到那靛藍色裙邊進入自己的視線,才抬起頭來被強迫似地說:“噢。真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你。”

“四年沒見了,你該不會忘記我的名字了吧?喬貞。”

雖然女子的聲線有些改變——畢竟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只有十六歲——但這聲音還是立刻攥住了喬貞的心,彷彿有一種溫暖的雲霧從他的耳畔一直沉到身體裡去。我怎麼會忘記你的名字?——舍爾莉·馬雷布。

“舍爾莉,”喬貞不自覺地笑了,但看上去嘴角還是強迫性地朝兩邊扯,“我到這兒來是為了工作。”

聽見這後半句不合時宜的解釋,舍爾莉·馬雷布故作誇張地皺了一下眉頭。“你忙著解釋什麼呢,喬貞。再次看見你確實是——一個驚喜,我想是吧。所以我正處於一種不理性的情緒裡,不會搭理你的解釋的。”

“嘿呵,”喬貞也被自己剛才的蠢話逗笑了,嘴裡還含著半口酒,“對,驚喜。沒錯。實際上我也這麼想。”

喬貞看著舍爾莉,說不上與四年前記憶中的容貌相比,她的臉到底改變了哪些部分,雖然他很明白她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小女孩了。她曾經很害怕打雷,和搖晃不停的小船;如今她已經是成熟的女人了,還會害怕同樣的東西嗎?

“看看你的下巴,”舍爾莉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輕放在了喬貞的左下頜上,“多久沒刮鬍子了?這樣下去不出一個月,我就認不出你了。你過去可是最討厭留鬍子的。”

喬貞早就知道她出生在南海鎮,卻沒想到今天能在這兒重逢。和兩人分別時的情景相比,如今這幅景象平靜得有些不自然。

“呃——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老闆嘴裡這麼說,但還是把登記薄直接擺在了喬貞的眼前,然後對舍爾莉說:“怎麼了,舍爾莉?這可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在我這兒和男人對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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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舍爾莉顯然已經習慣了老闆的帶著一股子酸氣的俏皮話,“我們過去認識。我在米奈希爾那時候。”

“喔——聽上去挺有意思的。這本登記薄您儘量拿去看吧,喬貞先生。不用急著還。反正從這上面登記的傢伙那兒我最多只能賺到一點零頭。”

“你要看這個做什麼?”舍爾莉問。

“這是因為我有一些——”

這時候,酒店的入口突然極盡喧鬧起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一群軍人打扮的男子擠進了酒店,一個個彷彿將要散盡的宴席上不請自來的饕客,嘴裡吐著含糊不清的咒罵和吆喝,刻意偽裝出惡狠狠的眼神來嚇唬那些安靜的客人。雖然是軍人打扮,可是他們卻都顯得邋遢汙穢,歪斜穿戴的鎧甲上沾滿泥漬。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還受了傷,胡亂地綁著泛黃的繃帶。

他們很快侵佔了好幾張桌子,私自搬動它們,圍成一圈坐著,以一個獨臂的傷兵為中心。獨臂傷兵低聲談著話,其他人則興致盎然地聽著,偶爾發出幾聲乾咳似的冷笑。可憐的女招待怯怯地走近他們,請他們點菜,也不知被哪個傷兵說了句什麼,雙臉立刻尷尬地漲紅起來,不自覺地朝後退了兩步。

“這些是什麼人?”喬貞問。

“就是一窩子沒用的殘兵敗將唄,”老闆手肘緊貼著桌面低聲說,“好像是暴風城派去突襲辛迪加的,出去的時候光光鮮鮮,回來了就這幅模樣,連一個俘虜都沒見抓回來。現在還要厚著臉皮在我們這兒‘休養’。原先還只是駐紮在鎮外的,今天終於給放到鎮裡來了。喬貞大人,或許憑您的身份,能和他們的隊長談談?這樣下去我的生意沒法做了。”

喬貞被領導者一般的獨臂士兵,和圍在他身邊的傷兵們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吸引了注意力。失去自控能力的敗軍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他再也清楚不過了。雖然眼下這不是自己的職責,但喬貞還是決定要多關注一下這些傢伙。

辛迪加,敗軍,被殺死的富翁,嫌疑犯。有那麼一小會兒喬貞腦袋裡完全被這些東西所盤踞,完全忘記了自己身邊還坐著四年前的戀人——直到他感覺到舍爾莉不安地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

喬貞立刻發現了舍爾莉面上的陰霾。這讓他的心也不由得往下一沉。

“如果在這兒沒有什麼事要做的話,我送你回家吧?”喬貞一邊說,一邊把登記薄握在手裡。

“好,”舍爾莉比喬貞更快地站了起來。

在兩人走出店門的時候,確實也遭到了一些輕浮和恐嚇目光的注視。喬貞用身子擋住舍爾莉,而舍爾莉則抱住他的右臂,兩人一同從那狹窄的門口走出去。

送她回家的決定是對的,喬貞心想。因為鎮上到處都能找到成群結夥的傷兵,而外面這些人比起闖進酒店的人,行為態度上也同樣地粗俗、下作,只是缺少一種隨時可能爆發的暴力氣息。那是獨臂的傷兵頭子給他們帶來的。

舍爾莉顯然很害怕,緊緊地抱著喬貞的胳膊,直到兩人遠離了大道,來到一條比較僻靜的小路。有那麼好幾次,喬貞產生了挽住她腰部,把她拉近一點的衝動,最終都剋制住了。

“我家就在前面不遠了,”她鬆開了手說道,“能不能告訴我,如今你為暴風城做什麼工作?”

“一點公務——”喬貞含糊地改口說,“辦理一些案子。”

“辦案?你現在是偵探?”

“可以這麼說吧。”實際上用這個詞來形容我的工作,有點太過浪漫了,喬貞想。

“聽起來不錯。確實值得你離開米奈希爾。”

在聽到這句意義曖昧的話之時,喬貞沒有從舍爾莉平靜的表情上捕捉到什麼特殊的變化。

兩人沉默著走了一陣子,舍爾莉卻突然停步了。

“你說……你是偵探?該不會是為軍情七處辦事的吧?”

從舍爾莉嘴裡聽到這個說法,喬貞顯然有些驚訝,他不想舍爾莉知道太多,但更不願意在她面前扯謊。“沒錯,是軍情七處。”他說。

“……你是來調查殺人案的?”

“這不是我本來的任務,但……”

“大衛沒有殺人,他是無辜的,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大衛?她為什麼會提到那個嫌疑犯?喬貞疑惑地看著舍爾莉,卻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醞釀中的憤怒。

“再說了,他最多只不過是嫌疑犯,你沒必要把他打成那樣吧?”

“我?我沒有打他。”

“那他身上一片青一片紫的是怎麼回事?還有一隻眼睛腫得都快睜不開了!他說是審訊他的人幹的。”

“我不知道,舍爾莉。我沒有打他。”如今喬貞就像稀裡糊塗地挨了一悶棍:她怎麼會認識大衛·朗斯頓,還要為他說話?

“他是無辜的。大衛連一隻蟲子都不敢殺。我和他一起長大,對他的性格再也清楚不過了。我早聽說軍情七處的人很蠻橫,可是沒想到,竟然你……就在這兒停著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再見。”

舍爾莉頭也不回地自個兒朝前走去。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話還真像極了降臨南海鎮的疾風驟雨,稀里嘩啦地就把喬貞打了個透溼。他之前就覺得兩人的重逢簡直平和得不自然,看來老天爺算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安排了這麼一場戲來印證他的想法。

喬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嫌疑犯原來是自己過去戀人的幼年好友,這還真是一團糟。他看著舍爾莉氣沖沖離去的背影,這讓自己數分鍾前體會到的一點點親密感顯得荒謬可笑。他腦袋裡開始聯想大衛可憐巴巴地對舍爾莉訴說自己怎麼被來自軍情七處的偵探折磨,那該是怎樣一副讓人哭笑不得的場景。

他嘆了口氣,沿著來路走了回去。雖然經歷了這樣的不愉快,但舍爾莉的身影還是不斷浮現在他腦海裡,侵佔了不少他用來考慮殺人案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