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上這些。”
喬貞右手託著一沓衣物,遞出去。鮑西婭遲疑了一下,然後接過來,說:“這都是男人的衣服。”
“我不關心你穿起來像男人還是女人,只要保證跑起來不會絆腳就行了。還有這個,”喬貞又將一大塊包袱布交給鮑西婭,“用它把你的鎧甲都包起來。”
“真的要這麼做嗎?”
“都說好了的,快去換掉。我就留在這兒,別跑太遠。”
鮑西婭把這一大堆東西抱在懷裡,然後來到附近的草地,四處張望一下尋找遮掩物,直到看見一株兩人多寬的大樹。她回頭望了一下喬貞,確認他不是看著這邊,然後才跑到了大樹後面。
離開閃金鎮後,喬貞一度想過回暴風城。大主教給他的任務是洗清鮑西婭的罪名,而不是查清尼爾是怎麼死的。現在他能肯定託託羅是在老人的影響下殺死了尼爾,雖然還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已經足夠了。他只要把老人拷問過託託羅的事實告訴大主教,大主教就可以用這一點公開質疑老人抓捕鮑西婭的正當性,找來活生生的人證艾娜,然後利用自己的政治影響力無限地周旋下去。最後的結局是不了了之。
但喬貞無法滿足於此。他要知道老人為什麼要用這麼複雜,卻又謹慎的手段,謀害一個沒有實際威脅的民間歌手,同時嫁禍給一個連實戰經驗也沒有的聖騎士。所謂託託羅欠下的債,也許根本不存在。無論這是為了掩蓋某些事,還是又一項攫取權力的計劃,又或是兩者皆有,老人的行為說明他害怕自己會失敗,並且極力去避免。這說明他也有和普通人一樣的弱點:恐懼。喬貞要抓住老人的恐懼。
這恐懼的.asxs.,就是尼爾·傑西。他必須更加瞭解這個男人發生過什麼事,這和鮑西婭的目的是一致的。
昨天夜裡,他們在閃金鎮外不遠處紮營的時候,鮑西婭說:“我要去月溪鎮。”
“為什麼?”
“他離開我後,在那裡過了一年我不瞭解的生活。那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你已經瞭解了。他的支持者在那裡引起了暴動,而他自己和另外一個人訂婚了。”
“那不是‘瞭解’,只是‘知道’。而且,你不覺得那個叫嘉蒂·尤維爾的女人很值得懷疑嗎?還是未婚妻呢,結果尼爾一死,她這麼快就離開了。”
“她也許受到了威脅,或者感覺到危險。”
“你怎麼在幫她說話?”
“我沒有幫她說話,我只是在分析。因為她怎麼看都像是被迫離開的。更何況,你現在也知道老人會做出什麼事了。”
“就說你願不願意去吧。”
“不久前還嚇得發抖的,現在暫時安全了,你的態度就轉換得這麼快?——別那樣看著我,隨便說說而已。你的喜怒表現得太明顯了,這樣對行動不利。月溪鎮麼,我當然會去的,原來就有這個計劃了。”
“那好。”
“要去西部荒野,就必須透過西泉要塞的關卡。”
“這個我知道。”
“你沒法就這樣過去。”
“可我還不是從暴風城出來了?”
“暴風城真正的城門,是艾爾文森林周邊。像西泉要塞這樣的崗哨,檢查過境者非常嚴格。披著斗篷就想混過去,根本不可能。明天我回鎮裡去給你找幾件合適的衣服,把鎧甲都換掉。對了,還要把我寄放在旅店的馬弄回來,另外也給你準備一匹。”
“非這樣不可嗎。”
“我們要做的事不僅僅是過境,還要穿越西部荒野,到最南端的月溪鎮。要想穿著那身鎧甲,在一路上隱瞞身份——這不可能做得來。”
鮑西婭默默想了一陣子,說:“那好吧,就按你說的做。”
這之後,兩人沉默了很久,注視著中間那堆篝火,直到鮑西婭打了一個呵欠。
“困了就去睡。明天開始要趕遠路了。”
“你呢?”
“我還不困。”
“我聽說你們七處的人都不會在有人看著的時候睡覺,因為那樣會讓你們感覺不安全。”
“你那個傳說已經不流行了,我聽過更棒的故事。其實七處的人每次睡覺都是在泥地裡掘個洞,把自己埋進去,上面鋪上樹葉,因為那樣就真正安全了。”
“你們真是一群怪人啊。”
“我們只是不怕被說成是怪人。”
鮑西婭把斗篷墊在地上,躺了下去,閉上眼睛。片刻後她翻了個身,背對著篝火和喬貞。
“你剛才說我的喜怒表現得太明顯了,會對行動不利。”
“很簡單的道理。這樣會影響自己的判斷力,還會讓對手提前摸清自己的意圖。總之會引起各種各樣的麻煩。”
“在同伴面前也不應該這樣嗎?”
“在同伴面前無所謂,但是你現在需要適應。”
“比如恨一個人,你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來,讓他知道你討厭他?”
“這是大忌中的大忌。你恨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所以不能預先表露出來。但是有一個例外。”
“例外?”
“就是在你下一秒就要殺死敵人的時候。”
“那麼……如果你愛一個人呢?也不能表達出來?”
喬貞沉默了一下。
“通常都不能。”
“那樣活著多累啊。”
“與其想這些無關的事,你不如快點睡著。”
“……晚安。”
鮑西婭穿過草叢的聲音,將喬貞的思緒帶回了當前。她站在他面前,右手提著裝滿鎧甲的大包袱。
喬貞打量了一下。“還算合身。這樣就可以了。”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女獵戶,除了沒有背上弓。”
“女獵戶?不對。你有一點太不像了。”
“哪點不像?”
喬貞剛想說“你的頭髮太長,也太漂亮了”,但還是住了口。他相信經過一段時間的行進,她的頭髮會染上足夠的塵灰,就改口說:“無所謂。現在要處理的就是這個大包袱裡的東西。”
“你不會想讓我把它扔了吧?”
“只是臨時的,如果我們能安全地回到這裡來,這些東西還用得著。現在它也要學學我們七處的人,該掘洞睡覺了。”
喬貞在附近找了一塊鬆軟的泥地,開始挖坑。因為除了匕首沒有別的工具,他只能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淺坑,再把鎧甲的部件一件件擺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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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坑的形狀……”鮑西婭說。
“形狀怎麼了?”
“很像墳墓。”
“世界上沒有這麼淺的墳墓。而且到時候要再拿出來,這樣也比較方便。”
“就這樣埋在野外……沒關係吧?”
“意外總是有的。但是,你現在也只能祈禱沒有人發現了。”
他把包袱布展開墊在排列好的鎧甲部件上面,正打算用泥土和樹葉封起來,卻想起了一件事。
“還有一件東西你沒給我。”
“什麼?”
鮑西婭意識到喬貞在看自己腰部的佩劍。
“這個不行。”
“如果是普通的長劍倒還算了。你那劍上面可是有黃金和寶石的。就這樣過境,他們會以為你是謀殺了一個商人才搞到這東西。快給我。”
鮑西婭解下長劍,遞給喬貞。喬貞把它放進坑裡,用包袱布蓋住全部東西,然後開始把挖出來的泥土踢回去。
“那發生意外怎麼辦?我總得有件武器吧?”
“用這個,我備用的匕首。”
他拿出皮甲內的匕首,拋給鮑西婭。鮑西婭接住後,將匕首從鞘裡拔出來,端詳了一下。
“這真的你備用的匕首嗎?”
“怎麼不是?”
鮑西婭翻轉著匕首,讓陽光滑過刀刃表面。“這最下面有個凹刻的‘J’字母。這不就是你名字的首字母嗎。”
“那又如何。”
“有紀念意義的武器,才會有這樣的名字標示吧?”
“就因為它是紀念物,所以是備用的。一年以前我偶然救下了一個武器匠,他就做了這把匕首送給我。”
“真鋒利。還挺順手的。”鮑西婭試著揮舞了幾下。
“你會用?”
“沒參加過實戰又不等於沒有武器訓練。”
“你這樣說讓我放心不少。”
喬貞心裡明白,那把匕首比自己常用的匕首做工要好得多。但是,J字匕首還沒有傷過任何人,刀刃上沒有染過一滴鮮血。這樣乾淨的武器握在手裡,他總覺得缺少一種實在感。
鮑西婭和喬貞一起,掩蓋好包袱佈下的東西。臨走的時候,她還蹲在鎧甲掩埋地旁邊,注視著泥土好一陣子。在那下面的,不僅僅是她的護身物,更是長久以來,她唯一能夠全心全意去信任的東西。在遭受衛隊成員冷眼的時候,在尼爾離開她的時候,在呆在令人窒息的地牢裡的時候,都只有這身鎧甲陪伴著她。她把手放在泥土上,讓草屑與碎石扎在掌心,在心裡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然後站了起來,對喬貞說:“好了,我們走吧。”
他們跨上了馬,沿著大道,遠離了因為馬戲團的開張而越來越熱鬧的閃金鎮。那些熱鬧地談論著馬戲團的鎮民們,不會知道就在附近,曾經有一對母女被逼瘋;就像喬貞和鮑西婭不會知道,就在他們掩埋鎧甲,鮑西婭說出“像個墳墓”的時候,艾娜正在把自己的母親掩埋進真正的墳墓裡。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太忙碌。
喬貞很快發現,自己不需要為了照顧鮑西婭而減慢速度。鮑西婭的騎術很不錯,她在全力地賓士著。鮑西婭,你這樣很好,喬貞心想。此刻他們只能一心趕路,沒空去考慮什麼時候能再次回到鎧甲掩埋處,又或者,能不能兩個人一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