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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埃林跟隨黑影跑進了前方的樹林。嚴格來說只是樹狀物的排列,因為它們已經失去了植物的大部分機能。乾裂的表皮只要承受些微震動就會撒下灰燼似的粉末,讓人大腦發暈的強烈黴爛味如噴泉一般從樹木根部湧起。在這樣的環境裡劇烈奔跑讓埃林非常辛苦,而好消息是對方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也是步伐蹣跚,跌跌撞撞。

樹林裡可見的瘴氣讓月光能照亮的地方更為有限,雖然相距只有二十餘米,但埃林還是無法看清逃跑者的輪廓。他只是跑,沒有反擊的傾向,也不會用樹木來隱藏自己的走向。這怎麼看都像一個業餘的小偷,就算放跑了也不會有太大害處——如果不是他之前注視著瘟疫隔離屋的奇怪舉動,那麼埃林已經放棄追逐了。監視那樣一個地方,必然是有特殊目的的。

埃林回憶了一下今天早上經過的路線。這片樹林出去之後,就到了冒險者帳篷區,到時候就不可能再繼續追了。必須在樹林裡抓住對方,這個目標似乎不那麼困難,因為兩人的距離在逐漸接近。他撥開了匕首鞘的皮扣。

前方的樹冠逐漸稀落起來,埃林發現,對方的輪廓怎麼都不像一個人類。在他辨認清楚之前,人影突然憑空消失了,沉重的腳步聲也變成了輕盈快速的奔跑聲。一束月光照亮了一頭大型貓科動物的棕黃色背脊。

鬧了半天我在追一個德魯伊!埃林最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習慣帶槍,這一次追逐讓他心裡再度浮起這個念頭。逃跑者捱到這時候才變形,顯然是為了急於拉開距離。作為治安部門的探員,埃林只有寥寥一二次面對德魯伊犯罪者,但他不太擔心他們利用變形獵豹來逃跑,因為雖然形態改變了,但是整體體能並不會提高,獵豹形態下速度的增加後果是短時間內精疲力竭。如果是在平原或者城市裡,變形並不利於逃跑,然而眼前這名德魯伊目的只是儘快離開樹林,進入冒險者聚集地。他不需要竭力跑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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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情況讓埃林很冒火。自己為什麼不早點想到對方的逃跑目的?只要呼喚衛兵在對面包抄就可以輕鬆解決了。如果是喬貞,他一定會用這個策略。但是現在埃林除了加快自己的腳程,別無他法,就算跑得心臟撞出胸腔也要堅持下去,雖然還得考慮到接下來可能的搏鬥。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會進入冒險者營地清查,雖然在夜裡這麼做是極端危險的。我要對得起兜裡這塊銀牌。

對方的奔跑聲消失了,但埃林相信兩者之間的距離絕對還沒有拉到聽不見腳步聲的程度。那頭大貓隱藏起來了,埃林想。逃跑者在準備反擊。

他把匕首拔了出來,放慢速度接近。野獸比人類更難抑制自己的生命跡象,無論是呼吸聲還是心臟搏動聲。埃林知道,對方沒有變回人形,就潛伏在正前方不遠。他聽見了大型貓科動物氣管裡獨特的嘶嘶聲,還有掌面匍匐在地,因為緊張而慢慢朝下壓,泥土陷進爪子和指節之間的聲音。這些聲響都來自於地面,對方似乎不打算偷襲,而是正面衝突。

但更近一步後,這些聲音都消失了,轉化成一種粗魯且疲乏的喘息聲。埃林加快步伐衝上去,發現逃跑者變回了原形,側躺在地上——一名女性牛頭人。埃林明白自己為什麼一開始把她誤認為裝束古怪的高大男性人類了。

她像是承受著看不見的巨大壓力一般,雙眼緊閉,一隻角深深插進泥土,粗重的氣息把鼻孔前的泥土往前推開,腿部因為痛苦而在泥土表面無目的地慢慢來回挪動。怎麼看都像是喪失了反擊能力。

埃林把匕首收回鞘裡,因為這意外的勝利而莫名其妙。他蹲下去對她說:“能說通用語嗎?”

她艱難地唸誦著一些讓埃林無法理解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對問題的回答。

埃林發現自己無法辨認這是不是牛頭人語。他換了一個問題。“你能不能聽懂我說的?能的話就點點頭。”

她花了五秒鐘才費力地點下了這個頭。泥土沾染在她的下巴上。

無論發生了什麼,這名德魯伊正在承受痛苦。或許巨魔會裝死,但牛頭人不會,考慮到她除了夜裡私闖軍事領地,並沒有做什麼真正值得懲罰的事情,埃林打算到不遠處的冒險者營地去搬救兵。沒有人願意免費幫忙,他僱來了兩個人,買下一張土製的擔架,把這名德魯伊抬了回去。

隨軍德魯伊給她診斷了,結論是:在錯誤的地方變了形。德魯伊的變形依賴於自然之力,而那片枯朽樹林是遭到嚴重汙染的自然,在變形過程中傷害了她的肉體和神經。

“問題不大,只要休息一晚上就好,但是在睡著之前她可能會非常痛苦。”這名夜精靈說。

“非常痛苦?怎麼個痛苦法子?”

“您是人類,對自然之法沒有絲毫瞭解,解釋起來沒有意義。我只能說,今晚上肯定是沒辦法審問了。除非您想現在處決這位可憐的自然之女,否則請明天早上過九點再來。”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對同行的關心。

“那你給我看好她。”埃林離開了,但並不那麼放心。這名牛頭人顯然能預料到自己在那片樹林中變形的後果,但她為了逃跑願意做出這種自殺性的行為。她一定是在做著什麼重要的事。

第二天早上,埃林找來喬貞一起和他進行審問。

“我想去雷納那兒辦些事,你自己去就行。”埃林剛剛開口時,喬貞回答。

“去吧,什麼時候找雷納不行。你不覺得審問一個牛頭人德魯伊的經驗是很可貴的嗎?”

“她深夜在樹林邊站著,你追她,她跑。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情況,我找不到在這件事上花太多心力的理由。等發現什麼重要的東西再來找我吧。”

“可是我的牛頭人語成績是C。而且我作了弊。”

“……那好。”

隨軍德魯伊堅持審問要在病房裡進行,因為“既然她還不是犯人,就有接受進一步調理的權利”。當兩人進入房間的時候,女牛頭人從病床上坐了起來,眼神在兩人之間遊走,並沒有顯露出膽怯和敵意。

“兩位長官好。”她說。喬貞一聽見,立刻望向埃林。

“我也是到現在才知道她也會說通用語。”埃林說。

“是的,我會。”牛頭人說。

喬貞不打算計較這個小狀況,拉了張椅子在床腳旁邊坐下。

“我們不是這兒的什麼長官。”喬貞說。“是外來人。按程序應該把你的事情報告上去,但是假若你好好合作,而且證實並沒有犯下什麼罪行的話,為了節省麻煩,我們會放你走。說出你的名字,身份。”

“溫狄·鷹羽,如兩位所見,是塞納里奧議會的德魯伊。不過我現在基本上脫離議會,獨自行動。”

“居住在冒險者營地?”

“對。您可以去問問,很多人都認識我。”

“我不懷疑。”喬貞說完,看了看埃林。

作為昨晚事件的親歷者,埃林明白該輪到他問話了。

“那昨晚上你到這兒來做什麼?準確地說,你站在離一棟長屋距離不遠的地方……”

“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病人,瘟疫感染者們,住在那兒。我就是知道這一點才來的。”

“說詳細些。”

“我是為了泥土而來的。”她停頓了一下,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了看二人,就像生怕他們不理解什麼叫泥土。“整個安多哈爾,各個取樣點的泥土。我研究土地的腐化狀況,研究讓土地重新復甦的可能性。”

“泥土在任何地方都有。為什麼半夜裡要去那個地方?”

“我要取那棟屋子周邊的泥土。不光是瘟疫本身,瘟疫感染者也會汙染土壤。每個感染者都是汙染源。”

這句話讓埃林有些冒火。他無法把昨天夜裡所見,在月光下熟睡的少女,和汙染源這個詞聯絡起來。他能接受那棟隔離屋裡的感染者對土壤有害處的說法,但是難以接受把他們非人化。

“汙染源?你的意思是,那屋子裡住著的不是人,是巫妖留下的染滿瘟疫的糧草袋之類?那屋子裡住著的是我們的人。你這句話,可以判斷為對他們有敵意。再加上夜闖軍事領地,喬貞,要不要把弗林特叫來把她扔進地牢裡去?”

“我只是說出事實。”溫狄平靜地說,似乎她只關注自己的結論,完全不關心別人對自己的結論有什麼看法。“我能聽見大地母親在哭泣,因為安多哈爾在逐漸復生,但這個過程是那麼地緩慢和痛苦,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感染源沒有完全清除。”

“好了好了,你到底是牛頭人德魯伊還是用一層厚毛皮偽裝起來的血色十字軍?地牢裡也許有一個你的伴兒……”

“埃林,出去一下。”喬貞說。

“做什麼?”

“出去。我有話和你說。”

埃林不情願地和喬貞出了病房。喬貞對他說:“你為什麼要把那麼多個人情緒帶進去?她說得沒錯,瘟疫感染者同時也是新的感染源,這是一個常識。”

“我覺得她明顯是有敵意。或許她半夜在呆在那兒,是打算要做什麼。聽見她用的詞了嗎?‘清除’。”

“我們說要審問她,並不代表我們認為她是犯人。她是一個訓練有素,用詞非常精確的德魯伊,你還沒看出來?我不覺得她真打算做什麼激進的事。”

“你想釋放她?”

“沒錯。”

“喬貞,我不知道你這麼急著找雷納要做什麼,但是如果你沒辦法把心思放在這位牛頭小姐上面,那好,去忙你的,我自己來。”

“我和你說這些話,是因為你情緒不太對勁。關於那些病人……難道你看見什麼了?”

“不。什麼也沒有。”

“作為一個探員你應該知道,從目前看來,這個牛頭人沒有任何值得我們懷疑的地方。讓她暫時離開是最好的辦法,要是真這麼扔進地牢裡,首先你就要面對弗林特,交代你晚上到艾米那兒去做什麼。你就不怕多餘的麻煩?”

埃林不得不承認喬貞說得對。他昨晚上是透過欺騙的方式進了隔離屋。溫狄並沒有做任何值得懷疑的事情,把她類比成十字軍完全屬於自己頭腦發熱。

“那好吧。聽你的,放她走。但我總是有不好的預感。”

“預感?”喬貞皺起了眉頭。

“我是說,這兒是瘟疫之地。也許會有什麼事要發生。我們眼皮底下有一間屋子住滿了很多人巴不得他們死去的瘟疫感染者,地牢裡面有一個神經兮兮的血色十字軍,尼赫裡主教跟阿拉基的骨灰睡在一間大屋子裡,現在又出來一個牛頭德魯伊讓我大半夜的跑斷了腿。這就是所謂前線吧?要是在暴風城或者奧伯丁,哪裡會出現這麼多古怪的情況。如果真有事要發生的話,說不定就是讓每個人都只能傻眼看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