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傷最容易被看見，手上的傷也最容易被掩蓋。
那些輕微的甚至不需要隱藏，畢竟那是手——在什麼地方刮了蹭了，也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而即便是那些嚴重的傷口，只要把袖子拉過，就能擋住大部分的視線。
只要一抬起手，把袖子拉上去，就能夠看見那些傷痕，你甚至可以對著陽光細細觀察它癒合的狀態，看見皮膚因受傷而形成的那些隆起或者凹陷。
徐浩之有時會因此而想起桃白業。
那女孩兒一直以來都不是什麼安分的主兒，在她沒有變成現在這狀態時，她總是跑跑跳跳、橫衝直撞，她會撞上許多地方，也會在各種各樣的地方跌倒，那時她身上的傷痕總是很多。
而她會大大咧咧地露著傷口招搖過市，像這種傷口還是晾一晾好得更快——她這樣說。
然後，後來的他知道了，有一類傷害桃白業從來不會讓他看見，她寧可將之隱藏，猶如那天他在龍眼樹後看見的淚水般，她對此執行著徹底的緘默。
……或許，在這一點上，宵若夢和她很像。
但在這樣的時空中，究竟是誰像誰已經不甚分明，只是當徐浩之回想時，他會想起，他從未見過宵若夢穿短袖的模樣，即便是在盛夏。
當時的他是不是一閃而過“她真奇怪”這樣的想法了？還是那想法被一併掩蓋在了更多思緒下頭？
宵若夢並不是個張揚的人，倒不如說她完全是那個詞的反義詞，她的低調讓她變得古怪而不起眼，很少有人願意去接近一個這樣的女生。
她或許就是因此而求得了幾分清閒，也因此將她手臂上的痕跡藏在了他人視線之外，就像是徐浩之藏起他有時古怪地“自言自語”的習慣一般。
這種相似性，有時足以讓他沒來由地產生“同盟”的錯覺，這種同盟甚至比他與洪夢昊的更加接近，在今時今日，亦比他和桃白業的更加讓人神往。
“……”
徐浩之意識到了自己總是在想她。
這念頭在半夜夢醒時席捲他的腦海，他躺在床上，茫然地盯著眼前的黑暗。
方才的夢中，他看見自己正與人隔桌爭吵，桌上的可樂在吵鬧中打翻；他聽見他們的言語，裡頭滿是宵若夢的影子。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徐浩之眯起眼睛，發出一聲輕嘆，身邊的桃白業嘟囔一聲，翻了個身。
她沒有因他的舉動而醒來，幽靈女孩兒還沉浸在不知何處的睡夢中，徐浩之於是大起膽子來，更大聲地嘆了口氣。
肺裡的濁氣被漸漸壓出，他覺得整個人隨之輕鬆了不少，好似諸多亂七八糟的思緒也跟著那些空氣一起消失不見般。
——自第一次和宵若夢一起值日以來已有幾個月時間。
這幾個月裡，值日生在班上輪過了幾輪。
或許是因為上次他們顯得太過合拍，之後幾次，他們總是被丟在一起。
徐浩之沒去詢問這樣安排的理由——桃白業因此而笑話他其實甘之如飴——但他原本也就對他人的想法興致缺缺。
宵若夢也是一樣嗎？反正他的確沒有看到她表示抗議或者不情願。
她總是相當寡言，甚至比徐浩之自己還要更甚，不知不覺間沉默甚至成了他們交流的一種途徑。
“……唉……”
等徐浩之注意到時，他才發現自己又是一聲嘆息。
原因無它，純粹是因為他忽地意識到，每次他們一沉默，他都會想：這樣也好。
這樣，桃白業就不會注意到他的想法。
徐浩之對此滿心複雜。
他知道這些心緒不可能一直瞞著桃白業，也意識到事情不可能一直維持現狀。
每一次他和宵若夢獨處，他們間的話語就會多上一些——人類歸根結底還是得靠語言才能相互理解，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大段大段地開口交談。
床上的桃白業又翻了個身，精緻的面容正對著他的方向。
無論以什麼標準來評判，她都的確很“好看”，只可惜，除此之外的地方，她太過怪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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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怪異讓他們間猶如隔著深深的鴻溝。
徐浩之看著近在咫尺的睡臉，垂下眼，輕聲呢喃著：“桃子。”
桃白業哼出了一聲鼻音，那聲音像是在回應他的呼喚。
然而她終究沒有真正醒來，而徐浩之亦在黑夜籠罩下再度被睏倦圍繞，他們再度沉睡，沉默同樣是這個房間的主宰者。
一直到天破曉，鬧鐘聲把他們兩人一起喚醒，徐浩之打理自己，順著街道上學、走進教室，他瞥了眼黑板邊緣的名字，
——今天又輪到他值日，他和宵若夢，兩個人一起。
桃白業輕聲地吹了聲口哨：“你們關係還真是不錯啊。”
徐浩之如芒在背，女孩兒則在他身後輕輕鬆鬆地笑道：“喂，她在看你。”
他猛地抬頭，就正好撞上宵若夢的目光。
視線在半空中相撞，而後徐浩之別開了頭，向著自己的座位走去。
“你們啊，關係真——不錯呢。”桃白業跟在他身邊，以調侃的口吻說道。
“閉嘴。”徐浩之只得嘆息著說凹，他稍稍一頓，補充道，“那只是你的錯覺而已。”
桃白業“嘰裡呱啦”地又說了一堆話，它們從他的左耳朵裡鑽進去，又從他的由耳朵裡鑽出來，甚至沒有在大腦中打一個迴圈。
他低著頭拿課本，上午的四節課一一過去，中午時他避開所有人在食堂吃了午飯，只留下了今天天氣還算不錯的想法。
下午，體育課被數學老師要去了，陽光在窗臺照出一片剪影，影子越拉越長，然後把黑板邊緣覆蓋，天空像血一樣。
放學鈴聲打響，校門口傳來的聲音猶如東非動物大遷徙，步行的人是角馬，推著腳踏車的則是斑馬。
“還真是熱鬧。”徐浩之從窗戶向外看了一眼，忍不住喃喃自語，“我可不喜歡這樣。”
宵若夢朝他看來，然後點了點頭：“我也是。”
對話就這樣中斷了。
他們各自轉身去做自己的事，而身後，桃白業的目光，自始至終都黏在徐浩之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