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掉的東西，最終一定會腐爛。
“咕嚕咕嚕”地冒著黑色，在腐朽深處不斷翻騰。
桃白業在夕陽下輕聲哼出幾串不成調的小曲，看著灰塵飄飄搖搖地穿過她的身體。
它們在陽光下反著光芒，而光線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她是虛假、空洞的，那些光芒能夠看透這一點。
她打了個哈欠，在半空中翻了個身。
細小的灰塵因掃把而在半空中不斷飛舞，學校裡的喧鬧已經安靜了下來，她眼瞳裡有著夕陽的顏色，外頭操場上只有零星的學生還在向外走去。
徐浩之在教室的一角把垃圾聚攏在了一起，他偶爾會碰到一兩張桌椅發出聲響，“乒乒乓乓”地在教室裡迴響。
而後那聲音向下沉去，“咕嚕咕嚕”地向下沉去，掀開泥濘的沼澤，攪渾沉寂的死物，就那樣像下沉去。
她看著他的眼睛有些溼潤，淺淺的笑容勾出了弧度，她配合著他的願望在半空遊蕩，讓電風扇在自己的身體裡旋轉。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是不存在的內臟被翻攪的聲音。
像冒著氣泡的可樂。
像張著嘴的金魚。
像熱鍋裡正煮沸的咖哩。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說起來。”徐浩之忽地開口了，他的聲音打亂了冒泡的秩序，他抬起頭，看向教室另一側，“你住在哪個方向？”
“為什麼忽然問這個？”宵若夢反問道，
“……只是有點兒好奇而已。”徐浩之的肩膀微不可見地垂了垂，“或許等會兒可以送你一段。”
他本人或許沒有意識到，脫口的話語有著諸多的打結，磕磕絆絆得像是在剛修過的路面上飛速前行。
——浩之真是笨蛋。
桃白業心想。
當然這種事其實有著徐浩之一貫的風格。
他不擅長與人交流，他總是避開過多的人群，他更習慣於在沒有旁人看到的地方和桃白業獨處。
所以他才會在這時丟擲這樣的問題，話語間帶著幾分尷尬和不知所措。
“哈哈。”桃白業輕聲笑了。
她從半空中向下飄去，手指繞上徐浩之的脖頸，少年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視線向著桃白業的方向瞥來。
但宵若夢還在看他，他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真可憐，他一定不想被那女孩兒發現自己身邊跟著一個幽靈。
桃白業笑得更加開心了，她銀鈴一樣的聲音在另一個時空中迴盪；她用手指觸控著徐浩之的嘴唇，指尖一點點地吸收走他身體的熱度。
徐浩之在顫抖，那是連他本人都沒有注意到的顫動，他近乎本能地在恐懼著。
——是的，桃白業不是不知道，徐浩之怕她。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
那情緒難道不是因為她而出現的嗎？
她難道不應該為此而歡欣嗎？
徐浩之握住掃帚柄，指甲在塑膠柄上不住地劃拉，他急切地出聲，聲音像某個人踉蹌的腳步：“啊，我沒別的意思，如果你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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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說。
然而在他說出口前，宵若夢就已經給了他一個答案。
她口中的地方徐浩之知道，他愣了片刻，忽地回道：“我也要往那邊走一段。”
哎呀呀……
桃白業鬆開了他。
——這還真是意外。
他們明明用不著特意經過那裡才對？
她帶著半分冷然冷眼旁觀，某處似乎有黑色的東西正在“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
“之後一起走一段吧。”徐浩之說了，聲音在那團黑色中沉浮，“反正順路。”
“哼嗯……”桃白業在半空輕輕抵著唇角，“這邀請還真是差勁啊。”
“閉嘴。”徐浩之終於開口，小聲地嘟囔著。
“浩之竟然叫我閉嘴。”她說，俯下身趴在他肩頭，“還真是過分呢。”
“……”徐浩之沉默下來，沒有回答。
他不開口的時間很多，和幾年前比起來，甚至變得越來越多了，他總是一個人望向某處，目光凝聚在某個桃白業不知道的方向。
她並不喜歡那樣，所以總是在這種時候打破沉默，她會說很多的話，也會切實地貼近他身邊。
但現在，她沒有那樣做，這個空間裡還有另一個人在，她的身影吸引著徐浩之的視線，他們兩人間的對話一觸即發。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黑色的東西。
他們很快就打掃乾淨了教室，徐浩之提了垃圾袋向外走，他們彼此間沒有開口，只是並肩同行。
……像這樣的情況大約不能叫做“沉默”。
而應該用“默契”來行動吧？
桃白業從半空向下望去。
夕陽拉長兩人的影子，他們邁步，影子跟著一起前行。
垃圾堆在教學樓的後側，兩人向著那裡走去，腳步聲在地面拖出聲響。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像沼澤裡冒出的氣泡。
像死魚嘴邊的泡沫。
像被擠死的人喉嚨裡湧出的血沫。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伴隨著他們拉長的影子不斷遊移。
他們從教學樓後側返回，經過樓道口，向著學校門口走去。
從身側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在已顯得安靜的校園中迴響，兩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被聲音牽扯，他們一起向那裡看去——從那上頭，出現了一個身影。
徐浩之相當熟悉的身影。
“小夢？！”然而先開頭的是對方，她一臉驚訝地望向徐浩之身邊的人，接著，才又不可置信地轉向徐浩之，“你們是……”
“哎呀呀呀……”桃白業不甘示弱地從半空中飄下，以饒有興趣的聒噪態度說出話語，“怎麼？你們也認識？”
洪夢昊瞪著她，卻終究沒有開口。
“你們認識？”宵若夢也在同一時間問道，聲音輕飄飄地落向夕陽深處。
“不……這個……”洪夢昊躊躇不已——畢竟當初說要裝作互不相識的人正是她自己，“只是、有點孽緣而已。”
“孽緣”這個詞是可以代表眾多意思的。
但宵若夢並不是會追問其中深意的人。
“還真是無巧不成書啊。”徐浩之這樣說道，“我們又湊在一起了——不是麼？”
現在的他還不知道自己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咕嚕咕嚕”地翻湧著黑色的淤泥，從他們腳下的影子中開始向外蜿蜒。
壞掉的東西，最終一定會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