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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僭越之主們 告別

人之一生,愈往後走,便愈會走到一個需要不斷跟身邊一個個或相熟的、或陌生的人告別的地步。

這種告別,於心不忍,卻是天道綱常。

生老病死,孰能逃脫。

老郭頭其實是沒有這樣的感慨的,不論四鄰八舍裡多少糟老頭子一個個被埋進黃土裡,他都不曾有過關於‘告別’這樣的感慨。

但他現在站在長長的隊伍後面,卻驀然被一種離別的,分裂的情緒撞進了心裡,於是嚎啕哭著。

身後已經看不見了村莊的影子,連他最心愛的那幾隻羊羔也看不到了。

他很心疼,幾隻羊羔長大了能賣不少大錢,而今卻要因為前頭那個青年一番殷殷勸告,而不得不當下就宰殺了,做成肉乾背在了身上。

但是老郭頭不怨恨那個青年,只覺得羊兒就這樣宰殺,太可惜了。

那個青年從隊伍前頭走到隊伍後頭,眉宇間盡是抹不開的惆悵,他在老郭頭身後停了下來,向遠處看去。

照這樣的趕路速度,怕是走不了太久,那些窮兇極惡的金人武卒便要追上來了。

他發愁這個,也為阿俊今日一早,突然不辭而別而擔憂。

阿俊託村裡人給他留了封信,信上說,若兩人都不回去,翰林府那邊必定生疑。當下自己回去向翰林稟告一番,至少還能為秦遠拖延些時間。

阿俊說得沒錯,只是有些東西,阿俊沒有說。

說的是在府中為秦遠拖延些時日,可是秦遠知道,阿俊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可能回來了。

他便陷入了一種需要與剛剛和解的摯友告別的悲苦境地。

老郭頭依舊是不懂秦遠這種情緒的,他只是看著青年那張拉長的臉,覺得有些討厭,又想到自己那幾隻羊羔,看秦遠頓時更加討厭,嘀咕了一句:“年輕孩兒,整天皺著個眉頭,像什麼樣子。”

“俺們小臺村,怎麼會出來你這樣的孬貨。要是那賊人沒來,俺那幾隻小羊羔就白死了……”

嘟囔了幾句,老郭頭張了張嘴,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味道不對。

於是又用更小聲音嘀咕著道:“要是賊人沒來才好咧……就是可憐俺那幾隻小羊羔……”

“你那幾隻小羊羔不就在你包袱裡了嗎?行了,少在人家秦進士跟前嘀嘀咕咕的,快趕路吧!”

老妻又敬又怕地看了秦遠的背影一眼,趕緊拽住了老郭頭的手,拉著他跟上隊伍,也怕他再胡亂嘀咕,激怒了那位出身小臺村,如今高中進士的貴人。

鄉民們大都是愚笨的,但也知冷知熱,知曉人心美醜與善惡。

近日來,那些外出打獵、販貨的莊戶回到村子裡後,經常帶來一些諸如‘東邊的小潭村被山賊屠村了’‘南邊的王莊沒活人了’之類的訊息,著實將小臺村的鄉民們嚇得不輕。

有些判斷的人已經拖家帶口搶先逃跑了,不過剩下的依舊是大多數。

故土難離,不管好壞,小臺村終究是他們的家,這邊還有他們的田地,哪是說走就走的。

走到別處便是沒有根的人了,遭人白眼歧視也是平常事。

最可怕的是沒有了養家餬口的一畝三分地,到了別地,官府可是不會那麼好心再給逃難者重新分田地的。

他們只能更加勞累,更加如牛馬般依附在那一個個大腹便便的地主、鄉紳周遭,給人累死累活的做工,企盼那點吃食。

那個時候,活路其實已經被堵得差不多了。

可是現在小臺村的鄉民們不得不走了,那位京城來的進士已經召集大家,明確告訴了他們,山賊一定會往此地洗劫的訊息。

這個訊息準確麼?鄉民們只能憑藉平日裡的一些蛛絲馬跡來判斷,再加上秦遠的進士功名作為震懾。

訊息即便是假的,也能變成真的。

再加上這則訊息確實是真的,於是才有了今日小臺村人拖家帶口,跟著秦遠逃難的光景。

然而……

秦遠轉過身,看了看不斷傳出孩童嚎哭與老人家嘆息聲音的隊伍,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幾下。

因為通知的太過及時,這些人反倒沒有了追兵即將趕來的安全感,拖家帶口,把能帶上的東西幾乎都全部帶上了。

整個隊伍負重前行,這樣逃跑速度怎麼可能快得起來?

秦遠心中很是擔憂,生怕還未能帶著鄉民逃出金人武卒的追擊路線,金人武卒已經包抄上來了。

那樣的話,整支隊伍便正好像是自投羅網的獵物,怕是一個鄉民也逃脫不出去,自己反倒成了小臺村的罪人。

秦遠心裡憂慮重重,眉頭緊鎖。

儘管秦遠多次要求、提醒,鄉民們也沒有多少出身行伍之人的紀律性,隊伍中傳出的嘈雜聲一直都沒有停歇過。

這樣下去,遲早會出現問題。

秦遠嘆了一口氣,拉起一個吊在隊伍後頭、與同伴玩鬧不慎跌倒的孩童,帶著他跟上了隊伍。

時間一分一刻往前慢慢行進。

漸漸旭日東昇,漸漸日上中天。

樹木枝杈的影子由著太陽的移動而搖擺著,落在鄉民們的衣衫上。一家人圍在一起,男人與女人不知為何爭吵了起來,女人哀哀啼哭著;老人家拄著柺杖,實在跑不動了,吵嚷著要歇息。

騾子鼻孔裡噴出白氣,背上託著小山一般高的傢什,見主人停下了步子,它便也停在原地,拉了一坨糞便落到了荒草堆裡。

後來的孩童大概從未有過這樣的遠遊經歷,在隊伍裡與同伴互相追打著,一不小心踩在了騾子的糞便上,新鞋子頓時髒的不能看了。

孃親鐵青著臉把自家孩兒拽過來,抱到腿上就著屁股便是一頓巴掌,打得孩童哇哇大叫。

鄉老看了看村子裡人的狀態,又看了看天色,嘆了口氣,拄著柺杖,一步步挪到了秦遠的身邊:“秦秀才啊,村裡的娃兒們都跑不動了,大人也都餓了,讓他們停下來吃點東西,喝點水吧!”

老人久居村中,也認識幾個大字,他弄不清進士與秀才的區別,只知道秦遠科舉中了,中了那可不就是秀才了。

進士啥的,在老人眼中大抵是沒有秀才的位分含金量高的,因而便也這樣稱呼秦遠。

老人家在村子裡素來是德高望重的,眼下他一發話,周遭人聞聲都抱怨了起來,吵嚷著要歇息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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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遠看了眼後方,小臺村的輪廓還依稀可見,這若是現在就停下,片刻後金兵追了上來,以這些鄉民的腳力是絕不可能跑得過金兵的快馬的……

可是迎著老人家的殷殷目光,以及周遭一圈人的喪氣神情,秦遠也是無可奈何,只得點了點頭:“那就在此地先吃些東西,吃完了快些趕路……山賊強盜隨時都可能追逐上來……”

“山賊山賊!這都走了半天了,山賊的影子都沒見著!”方才與自家妻子吵架的男人一聽不樂意了,吵嚷道,“這要沒有山賊,俺們卻跑了,家裡的田鐵定是保不住了!”

田地是農人的命根子。有農田便有指望,有了在人世間的寄託,沒有了這塊田,農人們是沒有辦法活的快活的。

小臺村地處燕州郡與關東郡相連的地界,一直以來都是三不管地帶,對於村民而言,這倒是極好的。

除了族老鄉老約束鄉民的行為,一般村落鄉縣之中的地主土紳,也不會出現小臺村這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因而村民們算是因這‘三不管’之禍,而得了大福分。

耕者有其田算是頭等大福分。這裡可不像是別的地界,大部分農戶都是一個莊子上最大的地主手下的佃農,辛辛苦苦勞作一年,地裡的產出要交到土紳地主手裡五成甚至七成之多。

剩下的那點產出也不夠一家人吃飯,只能繼續給地主家沒日沒夜的做工,得個風寒小病便可能因為無錢診病而丟了性命。

小臺村沒有地主,每個村民家裡都有著三五畝良田,再加上一畝半畝自家開墾的薄地,也能實現自給自足。又離上河城比較近,家裡的人要出了什麼事情,害了病災,也能及時去診治。

這般好的地方,若非因為聽說有山賊要來此地打秋風,自家有身家性命之憂,誰願意離去。

可是這都跑了一個上午了,連個山賊的影子都沒看到,鄉民們頓時開始不滿了。

有小部分鄉民開始鼓譟著眾人,不然大家就回去吧,那秦家娃兒去了大城做官,習慣了有錢人的生活,可不知道家裡能有幾畝地對咱們這些農民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眼看鄉民們受了煽動,喧譁聲愈演愈烈,他們也各自搖擺不定起來,秦遠的臉色微沉。

一旁的族老幫著秦遠說話,可也蓋不住村民人多,幾十個人的聲音加起來,早就把族老羸弱的呼喊聲壓下去了。

“秦大人,您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啊,都是同鄉,您去了大城做了官,回來也不能這麼戲耍我們這些土裡刨食的人吶……”

“是啊,秦大人,這都一個上午了,連個山賊的影子都沒見著。您也差不多見好就收,咱們還是回去吧?”

一些人又開始在秦遠耳邊聒噪起來。

秦遠臉色鐵青,內心簡直要被這群愚不可及的同鄉氣笑了,若是真到了讓這些人看到那金賊影子的時候,他們縱有八條腿也難以從人家手中逃脫出去了!

這些人,簡直不可理喻!

可是秦遠又轉念一想,自己已經立下誓言,說什麼都得帶著這些鄉親們逃出生天。

他們雖然有些固執,但終究是因為接觸到的東西太少了,心性較為淳樸。

可是也不能任由他們這樣吵鬧下去啊,再這樣吵鬧,還如何趕路?但是若找一個消解眾人心中疑竇的辦法,秦遠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出來。

於是心中便愈發焦急起來。

這副神態落在周遭鄉民們的眼裡,那分明就是心虛的表現。

吵嚷聲,更加大了。

如果想要令人見知真實,令人醒悟,那麼最好的方法便是將真實擺在他的眼前,鐵證如山。

除此之外,在真實未能到來之際,任何所謂相信真實的話,都不夠長久。

不管是將人世的真實與殘酷歸結於宿命,還是因果。它終究都會到來,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轉移而發生偏移。

畢竟,現實一向喜歡以一個人所匪夷所思的角度出現,帶給人們惶恐,帶來黑色的幽默。

就在鄉民們吵嚷不休的時候,隊伍最前端突然出現了一陣騷亂。秦遠抬起頭往前看,看到了鄉民們臉孔上或茫然、或好奇的表情。

秦遠心頭一緊,連忙向前面的人問道:“怎麼了?”

圍在他身邊的眾人順著秦遠的目光向前看去,一個男人高聲道:“前面來了三個騎馬的,秦秀才,您還是過來看……”

最後一個‘看’字還未說完,秦遠身邊的人們停下了吵嚷,驚恐地看著遠處。

秦遠還未來得及去處理前邊突然而來的變故,就跟著扭頭朝後面看去。

蒼鷹旗幟橫亙雲空,豹尾旗順著風線被扯得筆直。

頂盔摜甲、人高馬大、頭頂扎著兩個辮子的異族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裡。

在那眾金人武卒簇擁下的矮小男人目光冰冷,與秦遠隔著土坡對視了一眼。

完顏稽康摸了摸嘴角上的鬍鬚,側頭向身邊的副將問了一句:“漢臣是不是要求我們,不能再殺小潭村往後的村民了?”

副將聞言,緊張地點了點頭:“往後的村民只能趕著他們往燕州的方周城那邊走,不能殺……”

不等他說完,完顏稽康便道:“無妨,這是最後一個。”

他揚了揚手:“殺盡眼前的昭人!”

武卒們早已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此刻聞聲,頓時齊齊呼吼一聲:“殺!”

槍刃反射冷光。

數千騎如同一根尖錐一般,挾裹道道拉長的影子,黑雲壓城般向著小臺村的幾十戶人家蓋壓過去——

鄉民們早被金人武卒的陣仗嚇傻了,停止了吵嚷。

此刻見敵人們朝自己衝殺而來,竟然沒有絲毫反應。

非是他們不願意逃,而是他們的腿被嚇軟了,根本邁不動步子——

秦遠發出一聲悲吼:“跑!快跑!”

說著,一把拽住了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孩童,往後邊推搡過去。

村民們這才如夢方醒,在千人軍陣的威勢下,戰戰兢兢地開始逃跑——

而前方彙報過來的,說是看到了幾個陌生來客的鄉民們,亦是狼奔豬突,逃竄開來。

從天空上往下看,他們像是一頭頭漫無目的散落在山坡野林間的綿羊,他們的後方,一支利箭正欲將整個羊群一分為二,而後開始收割生命。

但是,在這數百人散亂逃竄的山坡上,卻有三匹戰馬逆著眾人逃離的方向,朝著金人武卒迎面而來。

三匹戰馬風一樣掠過秦遠的身側——

隱約間,秦遠還聽到了一個女子冰冷中又別具韻味的聲音:“別碰我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