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的六月是一年之中最炎熱的時候，與之毗鄰的的獻風縣也不遑多讓，白日即便只穿一件單衣在街上走動也會立刻渾身沾滿汗水。
終陵棄今天起了個大早，他沒有去叫醒隔壁的孟漁舟，就獨自離開了下榻的客棧，往周府所在的那條巷子走去。那個地方離客棧並不遠，他沒有花多少時間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他遠遠就看到周府的門前停著一匹神駿的白馬，偶爾看起來無聊地抬動一下前蹄，那是藤以寧的坐騎白露。
白露看到終陵棄過來，打了個響鼻，它已經認識了這個總是和自己主人一起行動的傢伙。
“你們來得可真早啊。”終陵棄從白馬身旁走過時順手捋了一把它背上的鬃毛說道。
周府的門大開著，他直接就跨過門檻走了進去，正看見背對著自己站在庭院裡的藤以寧。
她如今只剩下了齊耳的短髮，這本該讓她看起來更加英氣，但偏偏今日穿的不是修身的雲中劍制服，而是一襲鵝黃色的霓裳。
藤以寧感覺到後頭有人進來，轉過身來瞧了一眼，見是終陵棄獨自前來，她眉目間含著淡淡的笑意朝他打招呼道：“你今天起的可真早啊。”
“約好的事情我總是能守時的。”終陵棄走到她面前，“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周員外不待見你嗎？”
“別錯怪人家。”她搖頭說道，“是我自己想呆在這裡的，你看，廊下的那些紫藤花開得多好看。”
終陵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長滿紫藤蘿的連廊映入眼簾，他由衷地感慨道：“確實漂亮，等我回去了，也要在院子裡種一些。”
“忘川那邊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辦？”藤以寧若無其事地問了他一句。
“什麼？你是說那個南霽渡司銀麟要約見我的事情？”
“嗯，你打算去見他嗎？”藤以寧問道。
“我想先回去和蜘蛛商量一下，他的主意比較多。”終陵棄向她坦白了自己的計劃，“我才剛剛成為忘川的烏月渡司沒多久，很多事情還不瞭解，自己拿不下主意。”
藤以寧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對此事發表自己的意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提起道：“雲中劍很快就要離開烏月了，姐姐要回京向御武司覆命，我也要離開烏月了。”
“去京城嗎？”終陵棄眼神一亮，他想這樣一來就可以把雲州精鐵案的事情給追查下去了。之前在烏月的時候藤以寧就說過已經有了一點頭緒，他也一直在心裡期待著與她前往帝都翻案。
“我暫時不會和姐姐他們一起回京，要先去越州的山莊本部。”藤以寧眨了眨眼，“所以……”
終陵棄表示自己理解地點了點頭：“沒事，你要是有要緊的事情就先不用管我吧。我應該回去之後也會有些麻煩要處理，畢竟跑到南州一個月，那邊的事情都撒手不管這麼久了，蜘蛛也會有所不滿的吧。”
“不，我想說的是，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她認真地看著終陵棄的眼睛說道，“不如你就別回去了，跟著我去荒蕪山莊吧。”
終陵棄被她突然提出的請求弄得措手不及，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些尷尬地問道：“你怎麼突然又提起這個來了？說實話……在之前我還真的挺想跟你去荒蕪的。”
“那現在呢？”她察覺到他話語中表達的不情願，略微有些失落，但仍然沒有死心地說道：“就算你現在成了忘川的渡司，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了，可留在這樣的組織裡終究不能安心。”
終陵棄心裡很感激藤以寧能為自己考慮這麼多，但他已經和孟漁舟說好了，他們兩人會相互支持著在忘川這條前途未卜的長路上走下去。而且在經歷了南州淨邪思會的事件之後，終陵棄對荒蕪宗的看法也稍微有了一些變化，他發覺自己突然沒有像過去那樣那麼崇拜荒蕪的遊俠了。
這並不是說他對荒蕪產生了反感或者厭惡，而是在有了越來越多的接觸和瞭解之後，荒蕪在他心中那種神化的光環漸漸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平凡又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謝謝你一次又一次的邀請，但是我已經決定了，暫時不會離開忘川。”終陵棄終於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覆。
藤以寧雖然早早就料到了他會是這個回答，但真的親耳聽到他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難過，她帶著些許抱怨的情緒地說道：“我能理解你做出這種選擇的理由，但是這就意味著在未來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你一直都會帶著刺客的身份……終陵棄，雖然我已經受你的影響，對善惡的看法有良多改變，也從心底承認你是我的朋友，但你所在的立場真的不會把我們送到刀劍相向的那一步嗎？不瞞你說，我很害怕。”
終陵棄很輕鬆地一笑：“你居然會害怕這個，我雖然選擇留在忘川，又不是真的心向忘川的立場。”
“我怕你會有身不由己的一天。”她的眼中露出的恐懼十分真切，“你忘了那一天在江邊死去的那戶人家了嗎？想要他們死去真的是你的本意嗎？一定不是吧。但你還是決心要動手，因為流鴉用你朋友的命來逼你。”
終陵棄愣住了，他沒想到藤以寧會把那個他在烏月最不願意想起的經歷舊事重提。
“假如有人用孟漁舟的命來逼你，你覺得自己會為了孟漁舟做出多可怕的事情？”藤以寧沒有把話說透，但可怕的事情所代指的是什麼，她和終陵棄心裡都很清楚。
終陵棄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神道：“說實話我不知道，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後，我相信自己不會再像當初面對流鴉時那樣弱小無力。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會找到救下曲深情的辦法……一定……”
“非得做刺客嗎？不做不行嗎？”
“藤以寧，在經過葉姑娘的事情之後，你還對刺客有這麼偏執的看法嗎？”終陵棄悲哀地說道，“雲中劍就算是太陽，也照不亮天下所有黑暗的角落。刺客這樣的陰影中的劍，是有他存在的價值的。”
他忽然覺得他們說得東西太沉重，便故意半開玩笑地說道：“也許將來有一天你們荒蕪宗和雲中劍也會用到刺客的辦法。”
藤以寧沒有反駁他，但心中還是認為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依託御武司的雲中劍怎麼可能會用刺客的手段呢？她和姐姐都不會認可這種做法的。
“你們好像聊的很專注，我可以插兩句話嗎？”連廊下走出了一個高瘦的人影，他病懨懨地眯著眼睛，淡淡的微笑勉強把蒼白憔悴的臉色修飾得略有人色。
終陵棄和藤以寧同時朝他看去，兩人都有些詫異。
“周兄！你怎麼起來了……你不是需要靜養嗎？”終陵棄擔憂地望著周肖誠。
“靜養又不是整天臥床，終兄弟這你就外行了。”周肖誠揉了揉自己的一側肩膀，苦著臉說道：“躺得我肩膀酸死了，還是起來走動走動的好。”
“說得好像你很內行一樣，”終陵棄微微不悅，“你總是愛逞強，在南州的時候吃的苦頭還不夠啊！”
“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在南州逞強的每一個瞬間簡直都如天神一般閃耀。”周肖誠眉飛色舞地走到他們面前，豎起食指得意地說道，“順便提一句醫術上我肯定是比你內行的，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叫久病成良醫？”
終陵棄無力地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周兄你是這麼自戀的人。”
周肖誠故作委屈地向藤以寧斜了斜眼睛：“我的傾慕得不到回應，自能多迷戀自己一些咯。”
藤以寧翻了個白眼兒，哼了一聲轉向一邊，她本來就還因為和終陵棄分歧的問題有些悶氣，此時根本沒有心情和周肖誠扯皮。
“我說，你應該更相信終陵棄一點。”周肖誠看她轉過身去，恬不知恥一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一副非常親暱熟絡的樣子。
藤以寧身子如遭電擊一般震了一下，但她惦記著周肖誠是病人，強忍著沒有動手把他甩出去。
“你和終兄弟認識的時間比我久，想必更瞭解他的為人。我覺得如果終兄弟一直都像在南州這段時間那樣正直善良，那麼他究竟在荒蕪還是在忘川都沒有區別。”周肖誠一副吃定了藤以寧不會和虛弱的他動手的無賴樣子，但說出的話確實一本正經的。
“所以你不用這麼在意他的選擇……終兄弟你也是，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做了什麼，貌似是很蠢的事情？但是這一趟來南州大家都算是過命的交情了，以後有什麼事情別自己壓在心裡。我呢雖然現在已經沒有那種能力了，但雲中劍的藤以寧大人還是能幫上很多忙的吧？”周肖誠另一手攬住了終陵棄的肩膀，他的個子是三人中最高的，所以可以輕易地搭著終陵棄和藤以寧的肩。
終陵棄和藤以寧默默地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的迷惘漸漸散去了。
“小孟好像在外頭，我剛剛看到她的身影在門口閃了一下。”周肖誠放開了他們的肩膀，對終陵棄說道，“你自己一個人先跑來她該不高興了吧？”
終陵棄沒想到孟漁舟能這麼快醒來，不免汗顏道：“我去看看。”
“謝了，周公子。”藤以寧輕輕拍了拍周肖誠的後背，“片刻之前我還在想，你要是在旻昌死了該有多好，不過謝謝你幫我說出了我想說的話。”
“我也想自己要是死在旻昌該有多好。”周肖誠抱著雙臂仰頭望著天空，遺憾地說道：“如果那一天我就那樣死在你身旁，大概就叫做死而無憾。”
藤以寧受不了地擺了擺手：“求求你不要再毀掉我對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好印象了，這種話生離死別的時候說說聽著還真的挺感人的，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是現在你沒事了就別再……。”
“哈哈哈哈哈……”
她匆匆回頭，周肖誠已經大笑著走遠了，他舉手說了一句：“我去看看廚房準備了什麼吃的，今天大家還是高高興興的吧！”
PS:PS.《忘川夜行》第一卷刺客夜行至此全部結束，接下來在第二卷魑魅魍魎開始之前，還有一個番外篇會更新。作者自己覺得這個番外篇的內容有些陰暗，所以在此提醒玻璃心的讀者可以跳過這部分的內容，對主線劇情沒有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