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館的門口掛著兩隻紅燈籠，披著髒兮兮灰色斗篷如同乞丐的少女面前已經堆了好幾只空盤子，她的十指和嘴巴周圍一圈都油膩膩的，此刻正在全神貫注地對付一隻烤雞。
酒館的掌櫃一度很擔心這是來吃霸王餐的乞丐，不過看到與她同桌的那位公子倒是儀表堂堂衣著品味不凡，頗有世家子弟的氣質，並不像是付不起賬的樣子。
令掌櫃咋舌的是，不出半個時辰的功夫，那個看起來還是個半大孩子的小乞丐吃掉了兩盤蔥花蛋炒麵和一碟牛肉兩碟冷盤，片刻之前那位公子又叫了一份烤雞。
“你慢點吃啊，這麼吃不會噎著嗎？”終陵棄望著少女狼吞虎嚥的樣子，無奈地勸道：“我已經吃過晚飯了，又不會和你搶。”
“對不起……因為太好吃了。”
“不會吧……只是平常的食物而已吧……”終陵棄感到難以置信，“說起來你在雲停幹那個勾當的時候，難道沒錢吃好吃的嗎？”
“我以前只吃兩文錢一個的白饅頭。”
終陵棄目瞪口呆。
“渡……哥哥大人，我有點渴……”少女這個改口非常僵硬，因為終陵棄與她約好了在有外人的場合不許稱他為渡司，最後很惡趣味地定下了“哥哥”這個稱呼。
“大人也不許叫，記住了。”終陵棄起身說道，“我去給你弄點水。”
“能請我喝酒嗎？”
“改天吧。”終陵棄看她這副樣子應該沒有嘗過酒，心想萬一喝倒了自己還多一份麻煩。
去問掌櫃要了一壺涼開水，他轉身正準備回到小衣身邊，忽然右眼皮一跳，感到小酒館門口射過來一道針刺一般的視線。
他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一個男裝打扮的女子正停步在門口，微微歪著腦袋打量他。
這個男裝的女子他顯然是認識的，居然是一個多時辰前見過的中尉府參謀蘇蕁。她雖然換了一身素色的衣服，但樣子和氣質與先前分毫不差。
“周隊官，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見到你，已經下值了嗎？”蘇蕁主動向他打招呼。
終陵棄看到她出現在這裡，下意識地覺得有點過於巧合了，不過還是禮貌地回答道：“是的，已經下值了，沒想到這麼快會和蘇參謀再見面。”
“我很喜歡來這裡吃宵夜，”蘇蕁輕笑，“不過以前來的時候沒有碰到過你，第一次來嗎？”
終陵棄走到桌邊，一邊給小衣倒水一邊說道：“舍妹難得不辭路途遙遠來看我，就想著下值後帶她在京城轉一轉，看到這家小店臨時起意就進來了。”
蘇蕁露出好奇的神色，不經意間湊近了小衣，俯身打量著她：“咦？這位是你的妹妹嗎？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別怕別怕，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噢。”
小衣心中對這個突然出現的男裝女子心存戒備，但她還是很配合地回答道：“周小衣……”
終陵棄在心裡為這丫頭的機智驚奇，他對蘇蕁謊稱小衣是自己親妹妹這件事不過是臨時靈光一閃想出來的，但是仔細推敲之下他就發現這是一步昏招，因為他和小衣之間彼此還不熟悉，很容易露出破綻。蘇蕁能夠做到中尉府參謀，無疑是個精明幹練的女子，聰慧或許不下於藤家姐妹，終陵棄想自己隨口捏造妹妹的事情反而容易令她起疑。
“那你哥哥叫什麼名字呀？”蘇蕁笑嘻嘻地問道。
終陵棄後背寒毛倒豎，他意識到這個女人對自己的身份已經起了懷疑。這個看起來很尋常的問題在蘇蕁的笑臉下隱藏著她老辣的用意，小衣雖然聽到了她一開始稱自己為周隊官，但卻並不知道終陵棄假冒周肖誠名字的這件事，真兄妹假兄妹，一問便知。
他看著蘇蕁看似毫無防備的後背，腦海中在飛快地思考敗露之後的對策。
“大笨狗。”小衣翻了個白眼。
蘇蕁愣了一下，終陵棄也愣了一下。
只不過終陵棄很快反應過來，他拉下臉數落道：“嘿，你這個小白眼狼，我好吃好喝招待你，你怎麼還這樣叫我呢？”
小衣狡黠地笑了：“哥哥是大笨狗。”
“不許這麼說了！”終陵棄嚴肅地說道，“爹爹教你識字的時候不是講過嗎？肖，才幹的意思。誠，誠信是做人立身之本，周肖誠這個名字寄託了爹爹希望咱做個有出息且誠信的人的願望。”
蘇蕁打圓場道：“哎呀，你幹嘛這麼兇，你妹妹還是個孩子。”
“正是因為她小所以要給她講道理啊。”終陵棄一臉無奈地說道，“等長大了就不好教啦。”
小衣吐了吐舌頭表示不滿。
蘇蕁似乎被他們兩人的配合給騙過去了，她沒有再試探小衣，而是在他們這一桌的空位坐下抬手把掌櫃給召喚了過來。
“蘇公子您來啦，今晚要點什麼？還是老樣子嗎？”掌櫃看到蘇蕁和終陵棄兩人相談甚歡的樣子時心裡捏了把汗，沒想到這位尊貴的常客竟然與這兩個奇怪的人是朋友，還好自己先前沒有什麼冒犯不敬之處，否則真是尷尬下不了臺。
“這兩位的賬算我的。”蘇蕁對掌櫃說道，隨後扭頭問終陵棄：“我看周隊官都沒有吃什麼東西，是不合胃口嗎？”
“唉，蘇參謀，怎麼好意思讓你請客……不不不，我是之前在萬仙居和兩位指揮使已經吃過了。”他苦笑著解釋道，“不然我們也沒那麼巧就出現在那邊，當時其實是正好和兩位指揮使在萬仙居……”
“別客氣，今天我欠你不少，請客是應該的。”蘇蕁大方地說道，“周隊官你要是拒絕，我會過意不去的。就算吃不下東西，喝兩杯酒應該不成問題吧？”
終陵棄無奈地說道：“好吧，恭敬不如從命。”
蘇蕁燦然一笑：“掌櫃的，上酒。”
“好嘞。”
終陵棄望著她那副純真無邪的笑臉，心裡覺得不可思議，明明片刻之前她還在用很有心計的問題在試探自己的身份，這一刻居然能夠笑得這麼沒有負擔……這個女人深不可測。
酒很快來了，蘇蕁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竟然主動為終陵棄倒酒，終陵棄也不得不陪著做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其實萬仙居門口分別之後，我心裡一直對周隊官念念不忘，不想在這裡遇見，或許是天意吧。”她淺淺地笑著，在終陵棄產生誤會之前就繼續說道：“很掃興的說其實是公務，但是既然周隊官今晚是陪妹妹出來，有些話就不太好在現在講了，就隨便喝幾杯酒，當作交個朋友。”
終陵棄聽了她前半句話心裡還一陣緊張，確實差點就誤會了，不過既然蘇蕁說是有公務要找自己，很顯然和萬仙居門外遇到的刺客有關。只不過為什麼當時她沒有想起，現在突然要找自己了？
陪著蘇蕁喝了幾杯酒，終陵棄始終帶著心事，對蘇蕁的一些隨意的談話也應答得非常敷衍。
“周隊官好像沒什麼興致。”蘇蕁自嘲地一笑，“我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打擾了你們兄妹相處的時間，還自以為很大方地請客。”
終陵棄微微一愣，也知道自己的神態是瞞不過她的，只能推說道：“不是蘇參謀的錯，只是今天有些累了……”
“是啊，今天彷彿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呢。”蘇蕁垂下眼簾，“周隊官，你的妹妹好像有些困了，我不該拉著你喝酒的，真抱歉。”
小衣已經連續打了三個呵欠，終陵棄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不自在，想幫自己解圍。
“困了嗎？我帶你回去。”終陵棄起身。
小衣一臉撒嬌的表情，朝終陵棄伸出了雙手：“哥哥背我回去吧。”
終陵棄臉上掛著“真沒辦法”的笑容：“你先去門口等我吧，我把賬結一下。”
“不必了。”蘇蕁制止道，“說好了我請的。”
終陵棄一本正經地說道：“蘇參謀的美意在下心領了，但是我們周家有個規矩，是絕對不能讓第一次結交的朋友請客的。要是壞了規矩，這丫頭回家告訴老爺子，我就慘了。”
蘇蕁愣了一下，莞爾道：“好吧，不能連累你戴上不孝的罪名。”
終陵棄感激地點點頭，結清了賬後對蘇蕁說道：“蘇參謀可否在這裡稍微等候一下？”
蘇蕁“咦”了一聲，笑：“你還要回來和我喝下半場嗎？我酒量雖然好，但卻是個酒品很差的女人，你可能會後悔的。”
終陵棄已經分不清她究竟是真心實意還是逢場作戲了，但這無所謂，他說：“蘇參謀不是有事情想問我嗎？等我把妹妹送回去，再回來和你談正事好了。”
“是有事想問你……”蘇蕁臉上出現了猶豫。
“那就是了，我一會回來。”終陵棄說道。
蘇蕁起身目送他們兩人離開，然後重新坐下，給桌上的兩隻酒杯都斟滿了酒，她拿起自己的杯子與終陵棄的那只杯子碰了一下，彷彿他們正在對飲一樣。
“我是有事想問你，但是我現在不知道該不該問。”她一小口一小口抿著酒，對著空無一人的對座說道，“如果真的要問的話，其實不會在這個地方問，京畿治防司的刑獄可能更合適……”
半個時辰前，蘇蕁從中尉府報告完了今日的情形後出來，並沒有直接來這家小酒館，而是輾轉去了一趟御武司。
她發現御武司的武官名冊上，雲中劍左右兩部二十四隊的隊官中，並沒有叫做周肖誠的人。
“你到底是誰呢？”蘇蕁喃喃自語。
她覺得自己的頭疼又犯了，即便酒精帶來的麻醉作用減輕了這種感覺，但終陵棄身上的謎團讓她非常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