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的小亭內,白衣公子端著一碗魚食在投喂聚集在亭子圍欄下的一群錦鯉。換去了刺客裝束,打扮得像是尋常富貴人家女侍的霧月從亭子外走來,對他行禮後說道:“左渡領,終陵棄渡司來了。”
白衣公子轉身,看向在霧月身後不遠處緩緩走過來的終陵棄,莞爾一笑:“怎麼了?剛剛死裡逃生,不好好休息,找我有事嗎?”
終陵棄行至他面前,忽然行跪拜大禮。
左渡領坦然受之,面上沒有絲毫意外之色,只是淡淡問道:“何必如此?”
“執金吾薛遠圖已經倒下了,三千金吾衛現在盡歸殿下掌控,請殿下兌現承諾,將繡衣使南郭旻的罪行公之於眾,為精鐵案冤死之人平反昭雪。”
霧月眼中出現了驚訝之色,她用徵詢的目光看向左渡領,確切地說是宸粼帝國的四皇子牧芝昭,只要牧芝昭點頭,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對終陵棄出手。
“很好,起來吧,說明我沒看錯你。”牧芝昭說道,“對付南郭旻的事情不用你說我也會做的,不過暫時不是現在。”
“那會是什麼時候?”
“你覺得會是什麼時候?”
“殿下登上帝位之時嗎?”終陵棄抬頭,眼中流露出敬畏之色,他知道自己這樣的表情會讓牧芝昭滿意,但這並不是他的本心。
牧芝昭笑了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我聽說陛下已經著令刑部大理寺訊問太子關於刺客一事,這可是你們的功勞。”
原來那是太子的令牌……終陵棄恍然。
“太子會死嗎?或者被廢黜?”終陵棄懷疑道,“陛下會因為這樣一個疑點重重的證據給他定罪?”
“這無所謂,不管最後是否給他定罪,他苦心營造的完美無缺的儲君形象已經崩壞了。”牧芝昭得意地說道,“只需要讓太子在眾人心中失去完人的形象,接下來我所做的一切都能有順理成章的理由。”
他想要發動政變奪取皇位嗎?終陵棄與那雙充滿權謀決斷的眼睛對視了一瞬,他確信眼前的這位四皇子比自己之前見過的慕仁公子更有野心。慕仁公子不會做不擇手段的事情,但牧芝昭會為了達到目的做任何事。
從左渡領那裡離開之後,終陵棄的心情非常復雜,小衣的死讓他既悲傷失落又對牧芝昭懷有怨恨,但偏偏牧芝昭是最可能幫他實現願望的人。而且與同樣想要當上宸粼皇帝的慕仁公子相比,終陵棄覺得牧芝昭更加有可能成功。畢竟慕仁公子是個沒有什麼地位的末位皇子,支援他的人只有蕭彥勳那一小群年輕的下層軍官,充其量還有那位代表永陵王府的慕儀小姐。
牧芝昭的支持者一定不止這些,他明面上以代行羽林將軍之職統領北軍,暗處又掌握忘川的力量,如今在搬走了薛遠圖這塊絆腳石之後又得到了金吾衛的指揮權,僅僅是紙面上的實力就已經遠遠超過慕仁公子。
如果他們之間為爭奪皇位而爆發鬥爭,結局沒有懸念,必然是牧芝昭能夠輕鬆取勝。這一點終陵棄其實很早就想明白了,但他之所以還是願意冒巨大風險完成刺殺匈奴使者的承諾實現慕仁公子的願望,是因為那天在醉風樓最後時刻被慕仁公子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同樣是有野心的人,慕仁公子的野心卻顯得坦蕩單純,慕仁公子待人的方式也更讓終陵棄能夠接受。從個人好惡的情感上,終陵棄真心希望最後贏的人是慕仁公子,但理智的分析判斷告訴他,必須依附牧芝昭。
慕仁公子唯一的優勢便是他一直以來的低調很好地隱藏了自己,在牧芝昭眼中虎視狼顧的那些競爭對手裡並沒有這位最年輕的皇子的身影。
想到這裡,終陵棄忽然自己愣住了,他停下了步伐,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左渡領所在的小亭。這時已經離的很遠了,他只能看見左渡領和霧月兩個人身影小小的輪廓,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想發忽然從心底冒出來。
就像刺客在給出致命一擊之前都會努力地隱藏自己一樣,慕仁公子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不正是如此嗎?儘管他的羽翼非常弱小,與牧芝昭所擁有的千軍萬馬相比較不足一提,但刺客從來不會害怕要刺殺的對手比自己強大。
慕仁公子的勝算很小,但如果自己倒向他那一邊……終陵棄後背開始冒汗,他為這個想法背後的風險感到恐懼,背棄左渡領,徹底倒嚮慕仁公子那一邊,這樣的選擇對他來說所承擔的壓力不啻於當初決心聯合雲中劍對付流鴉……不,應該是遠遠大於當初。
在烏月算計流鴉之時,他幾乎可以肯定雲中劍的實力要強過流鴉以及幽部,所以才會帶著孟漁舟做鋌而走險的事情,但這一次即便左渡領對他的背叛毫無防備,想要扭轉兩邊的實力差距實在是太難了,尤其是終陵棄自認自己的智力遠遠夠不上那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謀士的資格。
狐息或許是那種人吧……終陵棄想起那個被自己囚禁起來的傢伙,他決定去看看他,順便給他帶點食水過去。
一直將狐息關在那裡並不是好的打算,終陵棄決定將狐息轉移到雲中劍的囚室,為此他必須隨後去見藤以寧一面。藤以寧所在的雲中劍此時想必不輕鬆吧?畢竟在圍獵時發生了那麼大的刺殺案,藤家姐妹也許正在為此苦惱著。一想到這裡,終陵棄就感到心虛,他害怕自己面對藤以寧的時候會露出破綻被她看出什麼來,藤以寧在面對嫌犯時總是目光如炬。
給狐息帶去了食水,終陵棄與他簡單地聊了兩句話,兩個人在避開了針鋒相對的立場問題之後,竟然能夠進行平靜的交談,這對於他們彼此之間來說都有些意外。狐息似乎是認命了,他不再試圖譏諷激怒終陵棄,也不再問終陵棄如何處置自己,對於一切的泰然處之。
“狐大人,帝都或許馬上要變天了,你的主子南郭旻也將失去寵信他的主子。你覺得新主子會喜歡作為舊主子鷹犬的南郭大人嗎?”在準備離去之前,終陵棄忽然丟擲了一句非常鋒利的話。
“你們敢對皇帝陛下動手嗎?”狐息有些不相信,繼而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看著終陵棄。忘川的刺客攪動天下不得安寧,在江湖之中頗有盛名,但如果這些亡命之徒自大到認為自己能夠對皇帝動手,那他們一定會死的很難看的。
“具體的東西還不能告訴你。”終陵棄笑了笑,“狐大人可以期待一下,加入真的換了人做皇帝,我應該會放了你的——在收拾了南郭旻之後。”
“那我拭目以待。”狐息冷笑。
“對了,隨後我會把你轉到雲中劍的監牢去,到了那邊你的待遇會稍微好一點,不會有上頓沒下頓的。”終陵棄說道。
“雲中劍?你果然和雲中劍有關係……怎麼,不是說要把我交給西門繡衣使嗎?”
“原本是有這種打算,但既然是準備要迎接新皇上位,舊的那些繡衣使遲早都會玩完,那種人不討好也罷。”終陵棄說道,隨後準備將門鎖上,“我現在去和雲中劍打一聲招呼,大概今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你轉移過去。你配合一點,免得受苦。”
狐息忽然哈哈大笑。
終陵棄皺眉:“你笑什麼?”
“我笑你啊。”狐息對他說道,“是欣賞的笑。終陵棄,在銅牢的時候我還覺得你是一個很愚蠢的雲中劍,愚蠢到為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送出性命。但現在我覺得,你和我沒有什麼區別啊,你也是自私又勢利的人。”
“是啊。”終陵棄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是自私又勢利的人。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純粹的信仰很偉大,但我要走的是一條佈滿荊棘的道路,即便信仰虔誠,也無法保護自己不變得遍體鱗傷。”
狐息眼中放光:“我忽然很想活下去了,想看著你一步步走進自己給自己挖的深淵。如果你真的如願以償向南郭大人完成了復仇,你應該也已經變成面目可憎的惡鬼了吧。”
“只有惡鬼才能對付惡鬼,你覺得呢?”
“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