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索橋上,回頭眺望越北的崇山峻嶺,熟悉的景色讓藤以寧的心中有些觸動,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山川如故……”她喃喃說道,神情恍惚。經此一難,劫後餘生,總覺得心境與之前有些不同了。
“前頭就到山莊了,”周肖誠牽著馬停下來等她,“很期待把好消息帶給大家吧?”
藤以寧肯定地“嗯”了一聲,說道:“我們走吧。”
走過索橋,荒蕪山莊門前那片空地上有幾個孩童在玩耍,他們看到周肖誠,都歡喜地迎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他這段時間到哪兒去了。
站在一旁負責看管這些孩童安全的是一名雲中劍成員,他同周肖誠點了點頭致意。
“周大哥,這個戴面具的人是……”一個男孩不停地朝藤以寧看去,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她……”周肖誠擔憂地回頭,卻發現藤以寧已經自己走上前來了。
她在孩子們面前蹲下,說道:“我是你們的以寧姐姐呀,怎麼了,不認識了嗎?”
守在一旁的雲中劍渾身一震,他失聲喊了出來:“寧右使!你……你……”
他確信那就是藤以寧的聲音,只是整個雲中劍上下都得知了藤以寧已經犧牲的訊息,為此他們還沉浸在悲痛中很長一段時間。
“以寧姐姐……真的是你嗎?”
藤以寧阻止了孩童們朝自己的面具伸手的行為,柔聲說道:“不可以拿下來,這個現在是姐姐很重要的東西。”
她安撫了孩子們,起身對那個雲中劍說道:“抱歉,之前因為我自己心情的緣故,一直沒有和山莊聯絡,讓大家擔心了。”
“寧右使你受傷了嗎?”雲中劍注意到了她身上露出衣服的部分都裹上了繃帶。
“傷已經好了,但是很嚇人。”她指了指自己戴著的斗笠和面具,“已經面目全非了,為了不嚇到大家,我只能這樣。”
那位雲中劍一時難以接受,非常難過地說道:“怎麼會這樣……”
“都是過去的事了,姐姐在山莊嗎?”
“在的!我這就去通知她!”那位雲中劍猛然發覺自己沉浸在五味雜陳的感情中了,眼下應該立刻把寧右使平安回來的訊息告訴大家才對。
“直接帶我過去吧。”藤以寧得知姐姐藤安彤正在山莊,忍不住想要立刻與她見面。
走近闊別數月之久的山莊大門,藤以寧有一種回家的親切感。
“大家都還好嗎?我在外面,聽到了一些風聲……”她表露出了自己的擔憂。
那名雲中劍爽朗地笑了笑,說:“寧右使放心,大家都挺好的,只是現在都回到山莊來了,山莊裡一下子也熱鬧了好多。”
目前駐外的四部與雲中劍已經大半撤回了荒蕪山莊,西涼州的火部和荊湖地區的水部還保持著原本的狀態,只不過也越來越受到官府的限制,似乎最後也勢必要和地部、風部一樣解散收場。
“那江湖呢……”
“江湖也就那樣,雖然朝廷不承認我們了,但天下還是知曉我們的名聲。”
藤以寧稍稍有些放心了,她原本一度擔心雲中劍下野之後,中洲江湖會出現群魔亂舞的模樣,現在那些想象中的牛鬼蛇神沒有出現,雲中劍似乎可以放下一些他們過去所挑著的擔子了。
一身白衣的藤安彤坐在山莊那座紅色穹頂高閣前的青石臺階上,她拄著自己的刀,下巴擱在手背上,在看一個男孩練武。
藤以寧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孩是自己和終陵棄從烏月江邊救下的孟漁火,他來到荒蕪山莊一年後變得健壯了不少,不再是當初那個瘦弱的漁家少年了。
藤安彤遠遠望見了他們,那雙含著寂寞的眼眸中忽然煥發出了一絲神彩,她讓孟漁火先停了下來,自己起身迎上前去。
“以寧!是你嗎?”
“姐姐!”藤以寧並不覺得意外,即使自己戴著面具,藤安彤還是一下就認出了自己。她們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對彼此的行止都早已熟悉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
“你果然沒事!以寧,這陣子你在哪兒呢?怎麼一點音訊都沒有……”藤安彤一把抱住了妹妹,熱淚盈眶。
“說來話長……唉?姐姐你……你說話……”藤以寧忽然覺得很不適應,藤安彤放棄了她那種特有風格的言語方式後,彷彿變了一個人。
藤安彤只是對著她微笑,淚水和笑容同時出現在她的臉上。
“太好了……”
“姐姐,對不起,讓你和大家擔心了。”她趕緊解釋道,“是白教席救了我,然後有一位醫術高明的老先生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沒有他們,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藤安彤抹了抹眼睛:“你的臉……”
“被燒燬了。”她眼神微微一黯,不過很快又振作起來:“但是我已經不在意這些了,周公子鼓勵了我,他給了我重新昂首挺胸的勇氣。”
藤安彤意外地扭頭看向周肖誠,誠懇地向他道謝。
周肖誠連連擺手,謙虛地說道:“以寧本來就很堅強,我只是盡了自己作為朋友應該的努力。”
“藤姐姐。”孟漁火也過來同她打招呼,他似乎不像以前那樣對任何事物都緘默不言了,現在的他身上總算有了一些煙火氣,看起來已經初步從那場慘劇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藤以寧揉了揉他頭頂的頭髮:“小火長高了,馬上就能變成男子漢了。”
“以後我能跟姐姐們一起當雲中劍的遊俠嗎?”他憧憬地問道。
“當然,如果還有人需要我們雲中劍的話。”
“一定會有人需要的。”孟漁火堅信道。
藤安彤插話道:“想加入雲中劍得問我噢,你得先把我教你的那些基本功練紮實了才行。”
“我會的,師父。”他說著就自己跑到一旁去繼續練習了。
藤以寧驚訝地問道:“你什麼時候變成小火的師父了?”
“不久前。”藤安彤聳了聳肩,“反正我回到山莊也沒什麼事情可做,教席們對這個孩子挺頭疼的,他不太合群說實話。”
“是嗎?不合群?完全看不出來。”藤以寧覺得不可思議,如果是一年前那個孟漁火或許她還認同這種說法,但現在這個孩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
藤安彤笑了笑:“對你當然親切了,你是他心目中最大的恩人吧,連帶著我也……”
“姐姐。”
“嗯?”藤安彤不明白她怎麼打斷了自己,看她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就耐心地停下來等候著。
“總覺得姐姐你換了說話的方式後,變得溫柔多了。”她嘿嘿笑著說道。
藤安彤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抬手想捏她的臉,然而對著那副面具,她的動作硬生生僵住了……
不可能了,這輩子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捏妹妹那張可愛的臉了。
突然意識到這一點,藤安彤無法抑制地悲哀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終陵棄沒有保護好你啊!”藤安彤的手握成了拳頭,想要發洩卻又無處可砸。
“那個混蛋……”藤安彤咬牙咒罵道,“他真的良心能安嗎?”
“姐姐……”藤以寧對她突然發那麼大的火感到不知所措,也知道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埋怨終陵棄,只是對自己現在的樣子感到不平。
“終陵棄也不是什麼無所不能的人啊,一年前他還需要我們的幫助呢。”她很能為他著想地說道,“而且在那樣的情況下是我拜託他不要太在意我的,姐姐你不知道,如果他一直堅持要援護我,最後的結局就是我們兩個都被拖在那棟火宅中。”
“那是我自己做出的決策,終陵棄只不過是相信了我而已。”她的語氣裡完全沒有對終陵棄責怪的意思,“現在這樣,已經是在當時我所能做出的決策裡收穫的最好的結果了吧。”
藤安彤猶豫著:“真的是最好的結果了嗎?在那之後,終陵棄所走的路,就已經和他自己一開始所預想的有很大的偏差了。”
“我也聽說了……”
“你不擔心嗎?”藤安彤問。
“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做他想做的事了吧。”藤以寧笑了笑,“沒有我們,他也可以了。”
藤安彤凝望著妹妹,不知道她是真的沒有聽懂自己的意思,還是故意忽略了那個尖銳的問題。
在荒蕪宗的代代相傳的遊俠歷史上,不乏有那種一開始是剛正仁善之輩最後誤入歧途一去不返的例子,而那些由原本的好人墮落而成的魔頭,要遠比荒蕪宗慣於對付的那些惡人麻煩。
終陵棄現在已經有了不簡單的羽翼了,而且他本人的實力也一直在成長,儘管在離開帝都前最後的那次談話裡藤安彤依然覺得他和自己最初所認識的那個單純的少年沒什麼太大區別,但她沒法確認那是他的真情流露還是可以偽裝。
亦或者,是他在面對某些特定的人時,能夠表現出自己富有人性的一面,而他的另一面,一般人輕易無法見到,或者見到的人都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