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來,朔光明媚,出使匈奴的宸粼使團離開銅牢,越過兩國邊境,繼續前往匈奴王庭的行程。
使團隊伍的正中是兩架戒備森嚴的馬車,馬車裡分別坐著使團的兩位主要成員,十六皇子牧芝仁以及繡衣使南郭旻。
護衛們大多數騎著馬圍繞在兩架馬車周圍,他們神情肅穆,不少人的袍子上還帶著黯淡的血斑,昭示著昨夜的那場殺戮並非夢境。
終陵棄此刻正坐在南郭旻的馬車內,與仇人面對面注視著彼此。
“秦舒華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嗎?”南郭旻率先打破了沉默。
“完全沒有線索。”
“那麼,立刻推演可能導致的後果吧。”
終陵棄說道:“我認為只有兩種結果,一種是秦舒華仍藏在銅牢,等我們離開之後他會再想辦法脫身。另一種,他還在使團之中,只不過藏在某種難以發現的地方。”
“第一種結果意味著西門靜惠很快就會知道訊息,他還來得及派出第二批人對付我們。”
“第二種同樣是個隱患,失去了所有同伴仍決定潛伏下來完成西門靜惠的任務,秦舒華是一匹孤狼。”
“那麼應對之策呢?”
“沒有。”終陵棄攤了攤手,“我們主動進攻的機會,是昨天那一夜。而現在,輪到他了。”
南郭旻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也沒有想反駁他。
“那麼情況就是這樣了,告辭。”終陵棄覺得繼續呆在這裡,他們也不會商量出什麼結果,起身離開了車廂。
蕭彥勳將他的馬帶到車旁,然後舉著地圖對他說道:“再往北走幾里路,就到了和匈奴軍約定會面的地點了。”
“嗯,說實話我有點緊張。”終陵棄笑了笑,“除了上次來的那批使者,我還沒見過匈奴人呢。”
“我也沒見過騎馬帶刀的匈奴人。”蕭彥勳附和道,“邊軍累戰不利,我倒想看看匈奴騎軍到底有什麼出眾之處。”
前方是漫無邊際的草原上,草原的盡頭還是草原,終陵棄無法想象它到底有多大,也許就像古代傳說中那樣,神明騎著有潔白羽翼的駿馬丈量大地,經過了十日十夜才望見北海。
宸粼帝國數百年來的宿敵,匈奴人就住在這片寬廣到彷彿沒有邊際的草原上,牧馬放羊。
如果能夠在這樣一片廣袤的沃土上開墾田地、營造城郭,相信可以輕易地養活一百萬人,或許還不止。匈奴人和宸粼人之間的爭鬥,不就是因為草原上民族的生存太看重天候嗎?逐水草而居的牧民無法養活自己的時候,就會拿起刀變成南下劫掠的賊寇。
終陵棄心中想到,如果宸粼能夠將農耕傳入匈奴,解決了糧食供給的問題,是否就能夠消除兩國的兵戈呢?
自己的這個想法也許是很幼稚淺薄的,他並不自信,也不打算找牧芝仁去討論這個問題。匈奴是牧芝仁的仇人,復仇才是他成為宸粼皇帝的最大動力,那個男人心中早已描繪好了自己的戰旗和千軍萬馬。
阻擋他的,就踏過去,不服他的,就打到服為止,宸粼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君主了?在朝廷中沒有支持者,沒有羽翼,但終陵棄自打在醉風樓與牧芝仁相會之後,就相信這是宸粼期待已久的人。
“匈奴人出現了。”蕭彥勳忽然出聲道。
終陵棄眯起眼遠望,前方的坡地上出現了一線騎軍,正中的武士扛著一面有著四條狼尾裝飾的大纛,他們所有人身上都穿著白毛羊皮,配彎刀與小盾。
這些人是王庭派來迎接使團的軍隊吧?裝備也不見得有多麼精良。
“你覺得如何?”終陵棄對一旁的蕭彥勳詢問。
“比我在京畿見到的大多數宸粼士兵要強悍、健壯。他們的馬也比宸粼的軍馬要好。”蕭彥勳謹慎地回答道,“不過……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
“這些人的武器都很簡陋,全身上下能找到的鐵器只有那把彎刀了。”
“匈奴人一直沒有獲得精鐵的可靠來源,只能透過掠奪,鐵對他們來說是很金貴的東西。”蕭彥勳說道,“宸粼一直阻止鐵器向匈奴流通,就算匈奴人出重金也難以買到,販運鐵器出關等同通敵,是要被株連的。”
終陵棄知道這些,精鐵案的由頭不就是有人往關外販鐵嗎?讓本就剽悍善戰的匈奴人得到大量的鐵器,邊境的安全形勢將會進一步惡化。
“比起他們,蕭將軍的虎林遊擊堪稱武裝到牙齒了。”終陵棄對比道,“以蕭將軍那樣的鐵騎,撕裂這樣的陣形一定不費吹灰之力吧。”
“但匈奴人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的。”蕭彥勳解釋道,“他們沒有城池,也幾乎沒有不可放棄的東西,草原任他們馳騁。哪怕是單于的王庭,也只是一個大規模的帳篷群而已,拆掉帳篷上馬就能跑。”
“我大概明白了……”
“宸粼並非沒有能夠擊敗匈奴的士兵,但戰爭從來都不是雙方面對面擺開陣形擊鼓對沖直到一方潰敗為止啊。”蕭彥勳繼續說道,“虎林那樣的重騎兵進入草原,不深入則無法打擊敵人,深入就可能會被拖垮。”
“草原給了匈奴人周旋的空間,不必守城,輕騎機動,可以在任何你想不到的地方出現。宸粼要打敗匈奴,一要解決尋找敵人、打擊敵人的問題,二要保證補給。”
終陵棄不懂戰爭,對這些問題也從未深入思考過,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身邊這個年輕人到底有多想打敗匈奴。
究竟有多少個日日夜夜的殫精竭慮矢志不渝,才會想得那麼深遠全面。
前方坡地上的狼尾大纛下串著的銅鈴在風中作響,大纛下的一名騎兵脫陣而出,朝使團馳來,他朝空中射出了一隻鳴鏑,
匈奴軍派出了一位懂宸粼話的使者過來交涉,簡單地通報了一下之後的行程,要求使團跟隨他們行動:“王庭的位置並不固定,使團請跟隨我們。”
“貴軍是哪位王侯的部下?”蕭彥勳大膽地詢問道。
“我們是單于的直屬,王庭的鐵衛,扛著狼尾大纛的是我們的千戶速曼。”
果然是王庭的軍隊,但是他們的裝備未免過於寒酸了一些……蕭彥勳和終陵棄對視一眼,交換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匈奴騎軍們從山坡上馳騁下來,分作三隊,一隊保護著狼尾大纛在前引路,另外兩隊遊弋在使團兩側作為護衛。
蕭彥勳見對方騎兵行動時的秩序和分隊的迅速高效,深知這支騎兵訓練有素,他想匈奴人可能是故意將讓王庭的鐵騎攜帶寒酸的裝備出現在使團面前的,因為使者同樣是探子。
馬車上的牧芝仁掀起了車簾,沉默地注視著帶著使團前進的匈奴騎軍,心中如風夜的海潮一般洶湧澎湃。
這麼多年了,他再一次見到了當初帶來噩夢中血與火的惡鬼們,他們的馬依舊雄健,他們的刀依然銳利。
但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埋在死屍中連依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都做不到的小孩了。牧芝仁看向車駕前方蕭彥勳的背影,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現了蘇瑾陽他們另外三個人。
曾經他發誓哪怕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要向匈奴討回當年的血債,而如今他雖然沒有豐滿的羽翼和爪牙,但足以顛覆宸粼匈奴未來數十年形勢的人傑們已經開始匯聚在他身邊了。
“殿下,怎麼出來了?”終陵棄策馬靠近馬車,關心地問道。
“看一眼久違的塞外風光。”牧芝仁隨口回答。
“殿下眼中看到的恐怕不是風光吧。”
“你懂我就好。”牧芝仁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