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首挺胸踏入單于的金帳,牧芝仁簡單地向這位草原帝國的君主行禮,按例對這些日子使團所受的款待向單于表達謝意,隨後稱自己將率使團即日踏上歸程。
負責行使翻譯職責的人是三王子伊稚斜,他似乎是因為知道牧芝仁馬上就要走了,臉上的表情有些無精打采。
“糧食的問題,解決了嗎?”單于透過小兒子之口表達了關心。
“解決了。”牧芝仁在心裡對這種虛情假意的關懷發出冷笑,匈奴人並不打算幫忙解決這個問題,現在問這種事情毫無意義。
單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吩咐左右將一支精緻的皮鞘彎刀送給牧芝仁:“帶回去留作紀念吧,替本單于向你父親問好。”
牧芝仁沒有客氣,收下了那把無論從刀鞘裝飾上還是刀的打造工藝上來看都很精美的匈奴刀,他將刀抽出察看一番之後又收回,打趣地向單于說道:“單于希望我用這把刀向皇帝問好嗎?”
在場沒有別的宸粼人,使團隨行負責寫史的官員也被南郭旻拉去兩狼山充當動員百姓的人力了,牧芝仁因此得以肆無忌憚。
伊稚斜愣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瞥了牧芝仁一眼,而後將這句話原原本本地翻譯了出來。
原本慵懶地倚在座位上的單于忽然雙眼放出精光,他坐正了身子,問道:“你真的有這個膽子嗎?”
“我有膽子到匈奴來,單于不必懷疑。”
“那本單于很是期待,相信有著共同歡度蒼戈烏爾魯祭典的美好回憶,日後或許能與你訂下更好的盟約。”伊稚斜面無表情地翻譯著這句話,心裡覺得父親的這個念頭愚蠢透頂。
無論宸粼的哪個皇子將來做了皇帝都有可能和匈奴訂立“更好的盟約”,唯獨牧芝仁不可能。
盟約?牧芝仁嘴角揚了揚,心說不會有這種東西的,即便有,也是我兵臨王庭之時宸粼使者送給你們的城下之盟。
他決定在離開之前給這位驕傲的草原君主一點旁敲側擊,透過伊稚斜之口向單于說道:“單于如果希望將來會有更好的盟約,還是多多管束一下總是蠢蠢欲動的左賢王吧。宸粼雖然地大物博,但也經不起總是一邊與王庭談友好之盟,一邊和左賢王打生死之戰。”
單于那張陰鷙桀驁的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表情變化,他笑了笑:“本單于記住你的忠告了。”
“這也是為了左賢王好,左賢王雖然勇武善戰,但我們宸粼有一句話,不知道單于有沒有聽過?”
“請皇子明示。”
“強極必辱,極剛易折。”牧芝仁說完這句之後再度行禮,轉身離開了金帳。
伊稚斜等牧芝仁走遠之後,才對單于說了自己心中憋了很久的想法:“兒子認為,現在應該趕緊命令左賢王停止戰爭準備,偃旗息鼓。”
“為何?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連那位宸粼的皇子都能看出來,左賢王想要借這個機會打一場大仗,難道宸粼的將軍們看不出來嗎?”伊稚斜擔憂地說道,“我們對宸粼的勝利,全部是建立在雙方情報不對等的情況下集中力量重點突破得來的,如果宸粼做好了準備,左賢王未必能討到便宜。”
單于反駁了他:“你的話說的太過絕對了,八年前,我親手擊潰了宸粼的北境邊軍。”
“但最後您也沒能踏入朔方城半步,不是嗎?”伊稚斜硬著頭皮反問道,以他向來的性格脾氣,是絕不會在金帳裡頂撞自己的父親的,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是為了匈奴。
“伊稚斜!你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單于壓抑著慍怒。
“我只想提醒您,宸粼的軍隊雖然屢屢敗給我們,但絕沒有您和左賢王以及眾多將軍們想的那樣羸弱。”伊稚斜跪了下去,“我親身去到過宸粼帝都,親眼見過宸粼軍隊的面貌,那絕對不能被稱為綿羊或者弱旅,他們只是暫時缺乏一位雄才大略的領袖。宸粼那麼大,有那麼多子民,您覺得他們的軍隊會一直等不到那位振臂一呼的人嗎?”
單于再也不想聽他說話了,揮手斥責道:“退下吧!伊稚斜,現在的你還不配和我討論軍國大事,接下來擦亮眼睛好好看著南方的戰場,八年前你還太年幼,現在這將是你學到的第一場戰爭經驗!”
伊稚斜低著頭退出了金帳,心說但願這是一次寶貴的經驗,而不是慘痛的教訓。他有些後悔,其實心裡還有很多話想對身為單于的父親說,但卻因為一時意氣而沒有說下去。其實他有更好的談話方式,不必非得搞到現在這個地步,但還是搞砸了。
單于有一點沒有說錯,自己還是太年輕了,牧芝仁之前的那一席話恐怕沒有怎麼動搖單于的心,卻動搖了作為旁聽者和轉述人的自己。伊稚斜在金帳外仰頭嘆氣,他想如果未來的某一天自己會和牧芝仁成為對手,那麼今日就是他們第一場交鋒,毫無疑問是自己輸了。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打算,上策是勸單于和左賢王放棄這次戰爭計劃,如果不成功,就要反過來極力勸單于不要放任左賢王單獨去組織這場戰爭,而應該立刻將王庭所有能夠動用的力量部署到前線。
伊稚斜不相信這一次宸粼方面出戰的會僅僅只有北境四州的邊軍,如果牧芝仁提前洞悉了左賢王的意圖,那麼宸粼的將領、朝廷和皇帝一定也得到了相應的訊息。左賢王抱著摧毀或者重創宸粼北境邊軍的心態前去準備這場戰爭,等到他真正上了戰場可能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東部騎軍面對的是整個宸粼帝國的精銳軍隊。
不,不是可能,伊稚斜越來越覺得左賢王一定會碰上意想不到的敵人的。宸粼這頭沉默的巨獸,被匈奴鐵騎蹂躪了那麼多年,伊稚斜相信它早已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中舔舐傷口磨利爪牙準備好了還擊。
可是他還是什麼都做不了,哪怕洞悉了一切。
“牧芝仁殿下,你是不是早就有過像我今天所感受到的這樣的無力?因為自己的地位卑微,導致有太多想做且有必要去做的事情到頭來根本無從下手。”伊稚斜走在返回自己帳篷的路上,心裡無比悲哀又不甘。
途中他路過了長兄勖頓王子的帳篷,碰到了從外頭歸來的閼氏蒼陽公主。
那個他親自從宸粼為兄長討回來的公主謙卑有禮地向他行禮,隨後鑽進了帳篷消失不見。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他看到她會覺得非常心煩。
駐足在外思索了很久,伊稚斜終於弄明白了自己究竟在心煩什麼,他並不是真的討厭那位不遠萬里嫁過來和親的宸粼公主,他只是因為兄長而遷怒於她。而這股怒氣歸根結底都來源於自己無法阻止左賢王發動一場勝算渺茫的戰爭、匈奴帝國的命運被推到了危險的分岔路上所帶來的悲憤。
長兄勖頓的能力遠不及單于,在伊稚斜看來。
這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的父親如今的單于是匈奴歷史上少有的雄主,是他一手統一了草原諸部,也是他率領大軍將宸粼引以為傲的邊境防線打得千瘡百孔,任何繼承者都不必為自己的才幹不如這位單于而感到羞愧。
只是似乎冥冥之中天意註定,單于的對手,宸粼的那位皇帝也是一位百年一遇的人傑。而最讓伊稚斜感到可怕和憂慮的是,他認為牧芝仁的才能並不比現在的宸粼皇帝弱。
因此,他對匈奴的未來感到深刻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