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
一個和尚。
一個戴著念珠的和尚。
一個戴著拳頭大小念珠的和尚。
和他那光禿禿的腦袋。
一切都顯得很好笑。
然而沒有人笑。
拂雲城裡的尋常人都是見過世面的,也不屬於尋常人了。
至於這一個特立獨行的和尚,他們也不會有多少奇怪,有誰是沒見過大世面的?連那高高在上的王爺都是三天兩頭就能望見幾回,相比之下,這和尚的打扮也不是很奇怪了。
苦行僧不是聖人,是僧人。
僧人是人,是和尚。
苦行僧人秉持著苦行僧該有的模樣,此時正滿靜走於街上。
不知是風波落了還是此處的人不屑於那種無謂的洩憤,反正是沒人朝他丟爛菜葉,至於臭雞蛋……善哉善哉,切莫胡亂造殺孽。
苦行僧走著,走在空曠大街上,空曠大街也不空曠,至少來往人都幾乎是摩肩擦踵了。
苦行僧如若一艘堅船,直行其中,方向沒有一絲偏轉,步伐沒有一絲凌亂,旁人都是沒有意識到被一股柔勁推開了去。
苦行僧人已經適應了這種步量天下,慈悲度人的生活——以至於平淡無奇,而平淡的背後蟄伏的是無盡的黑暗,仿若這持續了數百年的太平盛世……
轟隆!
尖叫聲起了,謾罵聲起了。
本算是平靜的人流忽而隨著這轟鳴聲而雜亂開來,遠處竟也傳來了城衛的怒喊,比之方才在城洞檢查官文時候的吼聲倒是小了許多。
嘈雜的人,嘈雜的街,城衛被阻在另一頭,估計都不能確知發生了何事。
或許只有那團團黑煙能高得過路旁雅閣,讓那遠處之人意識到什麼。
有人匆匆打水而救火,那些人便是怕被殃及魚池的與著火屋房同街旁的掌櫃的們。
對面的樓上卻多的看客,似乎為之而幸災樂禍。
紅蓮業火,燒灼於物,焚入心。
啼哭卻是穿過了火,入了人耳,苦行僧呆立住了,或許是想到了什麼,駐足於原地,以至於耳旁的謾罵聲也是遠了去。
江南女子惹人憐,江南煙雨勝仙雲。
那一年,沒有苦行僧,只有個小和尚,名叫釋空。
釋空是個小和尚,頂著個還不算是亮閃閃的腦袋。
江南,處於幽州、南山一帶。
大城旁,小山上,古來稀的蒼樹和新樹抽芽相映襯,山上有座孤寺,孤寺不古。孤寺一座適合的映著綠意,綠意映著孤寺,也不顯得孤單了。
孤寺,佔地不大,也就四個尋常商賈的庭院大小,與那旁邊四五座山頭的幾座道觀相比,是小巧玲瓏了。
風刷刷雨淋淋,硃紅的寺院圍牆已是變得淡紅,早就沒有氣勢恢宏,沒有莊重肅穆,只有那略顯可愛的金燦燦的彌勒佛臥於寺中央,雖有些不合,那起碼還剩下點金意的暗黃算是寺中最有門面的了,至於兩邊擺著的,油彩少得可憐的怒目金剛般的佛陀就無人喜的。
雖說如此,三個佛像的表面依舊常淨。
寺中和尚不多,小和尚卻多。
寺中小和尚十二,他是第十三個。
也正是因為小和尚的惹人喜,才是勉強保持了這座孤寺的香火半年飄,五座道觀的無形打壓下,能傳承了八代的方丈。
小和尚中,有活潑好動,有鬼點無數,有聰明伶俐,有憨厚平淡……
他卻不屬於此,他本不屬於此。
猶記得那年天下大旱,十二個小和尚端著碗下山化緣,烈日當頭,陽光照在光滑的腦袋上,明晃晃的,勝過油燈,照得人迷了眼。
至少那場化緣是救了數百的饑民的。
十二個小和尚——沒有他。
“釋空,去玩啊?”
“別叫他,那家夥只知道唸經打坐參禪,就是個傻小子……誒喲!方丈你打我幹嘛……”老方丈板著臉,兩個小和尚,一個憨厚地撓著頭,也不知在撓什麼,一個撇著嘴。
釋空在為香爐拭灰,為香案撣塵,一切都是平淡無奇又耐人尋味。
直至——
“嘿,小和尚!”
正掃齊一堆灰塵,卻是手一顫,猛地吸氣——平復被驚嚇到的心倒是不可能了,釋空扶著香案猛咳著。
一旁是捂著口鼻卻不住地笑著的少女,蛋黃的鵝衫,襯著圓圓的臉蛋,年紀雖小可也不差什麼。
美人胚子也就是此罷!
時間如流水,亦可撫心境,亦可亂佛心。
一晃五年過,十二個小和尚也是該長的長該走的走。
長大了,便是可以算作修成佛心,而後要入世行之。
這座孤寺,做的事情是其他大寺都不敢多為之的事。
苦行僧。
苦行僧!
行遍天下苦行僧!
若是沒了人勢,固然可少的些許凡人該有的吃穿支出,但壞就壞在此。
寺,本就是匯聚僧人而濟世人,濟的,也只是方圓三十裡差不多了。
就像那極南的八荒,那裡的僧人會特意跑個數千裡地來救濟東海的某個苦命人?
——當然不會。
這八荒僧人救濟東海苦人也只是一個喻,恰恰證明了此間的道理所在,放在僧人口中,道理倒是不該稱之為“道理”,詞中有道,說之不是示弱了?應當是“佛緣”。
和尚本少,出家增人頭的傢伙更少,時間又快,於是,孤寺中的僧人愈加少了。也是一大幸事,苦行僧人如今想想,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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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有因必有果,何事無因?
那場雨,那雨中之火,來的也很快。
傍晚的火燒雲很漂亮,小和尚釋空就坐在臺階上,數著雲。
釋空十二。
當初的蛋黃鵝衫少女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六了,光是高,就比他高出一頭,釋空很是不服氣。
“方丈說的佛心,究竟是怎樣的呢?”
小和尚釋空自言自語著,一直如此,直至繁星滿天,方丈還是沒回來,小和尚釋依舊坐在後山的臺階上,他在等老方丈來叫他。
平淡的背後蟄伏的是無盡的黑暗。
天黑了,天又亮了。
小和尚釋空呆呆地看著那紅蓮業火焚著那唯一有兩層閣的中堂。
“啊啊啊啊啊啊!”不知該說什麼,也想不到說什麼,小和尚釋空大叫著,也只有啊的聲調,張牙舞爪地衝入了寺中。
他本以為那彌勒佛唯有在雷雨天才會是可怖,沒想到,這熊熊業火之中的彌勒佛,反倒像是活了過來,正在哈哈笑,笑他的愚昧。
衝入火場,不知哪裡的橫樑已是適時地落下,火燃著,擋住了門,前門後門側門,都有橫樑擋住了路。
彌勒佛的身上有血——不是佛的血,佛是不會流血的。
是打水的易師叔,做工的許師兄,燒菜的黃師伯……
釋空看了半天,沒有看見老方丈。
他不敢上前去,甚至不敢多看,似乎不多看,不上前,那些血,那一動不動的師兄師叔師伯便是在逗他玩的。於是他就呆呆地望著頭頂,閣樓已是被燒穿了洞,可以看見星星,可一瞬之後又是被湧上去的濃煙給遮蔽了去。
一葉障洞,不見繁星。
出神的釋空,以至於老方丈拍著他的肩,都是沒有反應過來。
“跑啊,跑啊!”老方丈咳嗽,咳嗽,就像是下一刻便是會斷了氣的咳。
“往哪跑?”
小和尚釋空問出後,卻發現根本沒有聲響,是烈火灼木噼啪聲掩蓋了去?還是他已經到了難以發聲的地步。
小和尚釋空瞪大著眼,不住的被灼灼的煙燻出淚來。
至少小和尚釋空已是咳不出來了,他活著。
好像就是一個瞬間,他就到了院子裡。
院子裡沒火。
這火很給面子。
不知何時,肩上已是多了一個包裹。
寺廟已是轟然倒塌,那幾座平房也是被少了個乾淨。
寺廟只剩下光禿禿的紅牆,淡褪了硃紅的牆。
其他,沒了。
繁星依舊繁,清風卻已濁。
他看著廢墟,無悲無喜。
……不可能,究竟發生了什麼?小和尚釋空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
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或者是第四天。
釋空啟程了,不是用著自己的腳,他是被上山救火的人抬下山去的。
似乎很多天,那些人才發現廟已是空地只剩牆了。
早就是因為小和尚群只剩他一個後,沒有小和尚的拉客,沒人來這暮色盡顯的孤寺了。
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或者是第四天。
釋空啟程了,遵循著老方丈最後的幾句交代,去走天下,濟世人了。
可小和尚釋空覺得自己才是該被救濟的人。
釋空,空本已空,何須釋之?
方丈給他的包裹裡有五十兩銀子,是釋空從小到大見到的最多的銀子,雖然只是一張薄薄的塗滿文字的票子。
方丈跟他交代的最後幾句話中似乎提到了這銀票的來源,似乎是功德箱裡抽了點,抽了三十多年,方丈當方丈已是當了三十多年。
方丈說,光是做苦行僧已是夠累了,更何況一群初出茅廬的年輕苦行僧,沒點銀兩打點,連叫花子都是比不過的……
或許方丈沒能如願成就佛陀,縱使他修習一世。
但方丈確實放棄了佛,而成人,而為之人。
佛陀勝過凡人?
錯矣!
釋空抱著女孩兒,站在熊熊烈火吞噬的樓房之外,駐足於原地,耳旁的讚揚叫好聲彷彿也是與他無干。
他竟是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