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的雛鷹，籠中的幼虎。黑衣這樣想。
不是說她本身有多厲害，也不是說她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只是現在她的模樣，她深藏在眼底的不服輸的性子，讓黑衣很自然的想到雛鷹與幼虎。看似人畜無害，實則……黑衣在腦子裡也編不下去了。反正這女子，很有意思。他好久沒有見過。和老道走江湖的這些年，他見識了太多的女子，有江南煙雨下嬌柔如畫的，有身家性命寄身黑夜與刀尖的，有煙塵花火朦朧撥弄琴絃的，有貧苦怨世俗不堪的，有大漠粗糙狂野的……但這些年裡，黑衣未見過眼前這樣的，可能因為他沒有身處過幾次當下情境：被人關在籠子裡。
此地旁是大月氏，此谷是藏鋒谷，此女是他此行目的。黑衣只知道這些。
無論是作為一個“劍客”、“俠客”、“黑市揭榜者”，如今被關在籠子中的模樣，實在是太慘了些：頭髮亂了，衣裳破了幾道口子，口舌還未從麻藥的作用下徹底反應過來，從不離身的劍也是不知所蹤。走江湖的日子裡，比這狼狽的次數有太多，比這龍潭虎穴的地兒也有太多，但他從未像今次一樣緊張過，黑衣自己也不知為何。劍道本心他已然做到，只奈何當下他忽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就像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他與她對視第一眼後，他的心就亂了許多。
“你……”黑衣張口便感覺口舌依舊有些僵硬，他現在的模樣可能和個結巴都沒什麼兩樣。
“你也是來救我的？”旁邊籠子裡的少女問道，更像是陳述般。她確信這個狼狽的黑衣傢伙和之前來救自己的倒黴蛋一樣，命不久矣。
“是。”黑衣知道自己說不能完整的說下一句話的，便決定將廢話簡潔到字句。
“可你現在和我一樣被關在籠中。”少女眨了眨眼，表示出些許同情。
黑衣愣了愣，按道理說眼前的少女已被捉來三十餘日，不該是眼前這副仍有些活潑的模樣，沒像寨內其餘籠中衣不蔽體的女子那樣已是不錯。難不成被人關在籠中已經習慣了？黑衣心中瞎想著。
對於黑衣疑惑的模樣，少女揚起嘴角：“你心底定是在想我怎能這樣毫無憂愁，我猜的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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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唉，就算滿臉憂愁又能怎樣，以淚洗面又能怎樣？都只是徒勞無功。既然我被捉來了，就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阿大當上鏢局一把手的時候娘就暗地裡跟我說過，沒想到還真遇上這一天。”少女無奈說道，瞥了眼相隔較遠的幾個籠子，靠在籠子旁對輕聲對黑衣說道：“沒像那十幾個姐姐一樣是最如今最好的事，我來的時候十六個姐姐到現在只剩下九個了。那些禽獸……”
少女咬牙切齒的模樣讓黑衣感受得到她心底暗藏的絕望。
說了許多寨中的事，包括那些被捉來的江湖人以及商隊，黑衣安靜聽著。少女找到傾訴的物件，也就將這些日積攢的心緒一股腦倒出來。心事漸濃，少女的雙眼變的暗淡：“我聽見那寨主說，再過四日就要將我的屍體和你的人頭送回去。阿大一定花了不少銀子，找了很多很多江湖人來救我，但是他們全都曾被關在你這個籠子裡，最後被砍了頭送回去。再過四日送回去，我知道那寨主最後的打算會是怎樣，他不喜歡我這樣子的，不然我早就難倖免和那幾位姐姐一樣的遭遇。最後這幾日，可能明日或今晚，甚至是一個時辰後，他就會把我丟給那群畜生……”
“名字。”黑衣道。
“什麼？”
“名字。”黑衣重複道。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竟然不知道你要救的人的名字？”少女瞪大了眼，氣鼓鼓道：“明珠，維明珠！”
“好。”
話音落下，少女沉默了，黑衣無言。
倚靠在粗糙質地的木籠角落，瘦弱的少女不再像是雛鷹幼虎，而像是只奄奄一息的兔子。
黑衣的內心有所動搖，他此行目的少女只是此行目的的一部分，雖然白麵小子千叮嚀萬囑咐他如果到時人還安好，一定要不顧別的事非直接救她回去。這是婦人之仁，馬子暗地裡會這樣說，月莊鼠也會這樣勸，甚至連知曉了一切因果的那位鏢頭——這位少女的爹，維達。都可能在大是大非間做出最下策的選擇。黑衣當年在蜀山道幹的事情，也就比這些畜生稍微好了一些，他們只殺人，就算老人婦孺一樣殺，會折磨男人獲取需要的情報，但是絕不會對婦孺動手上刑。
老道一定會告訴他：劍道本心，劍如何教你，你便如何做。
可他恍惚間突然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的本心是什麼東西。
此行目的是關乎國家社稷之事，亦是關乎亂世是否會急劇而來。西域諸國的動向和這個大月氏都扯不開關係，和大月氏旁這個谷內的馬賊營寨亦扯不開關係。黑衣大概知道白麵小子這些年擺脫老道的“佈局”和一個老頭有關，正是他當初那次任務的老頭。原本的“假想敵”是京城，是坐龍椅那位手下的“錦衣衛”，卻未曾料到京城事非多，一頓換血之後白麵小子的另一位熟人坐上了龍椅，也查清楚了當年事非的源頭皆是“蜀山道”。
許多的佈置，包括西域“荒塵”的商隊和鏢局，八荒的殺手組織“城隍”都失去了大部分用處。此趟白麵拜會蜀山道，有八荒“城隍”，幽州“紫凌府”，京城“錦衣衛”已綽綽有餘。那雲動三千的妖劍白衣聯絡下顯亂世之態的北蠻、西域、南疆才是更需佈局的內容。京城以北萬古州有一棋子，勝似星象中“破軍”，卻可阻殺千萬北蠻人於北地，等到其餘殘兵攻至京城之下，當年錦衣衛一夜數十顆人頭仍可再上演一次。
南疆一時半會兒還攻不破天水州那群走商人聯絡朝廷組織的防線，更何況再之上還有幽州一地可阻之。
唯有西域此地的諸國最為讓人頭疼，敦煌的邊軍幾乎已沒了作用，這些商客若無荒塵的帶領，在西域聯軍打進來時定作鳥獸散，那麼西域長驅直入攻至京城城牆之下只會是時間問題。
白麵叮囑的不多，只提及了藏鋒谷定會是西域諸國聯絡的重要據點，因其毗鄰大月氏。另提及一人——妖劍白衣，蜀山道。沒人比他黑衣更清楚那妖劍白衣是何人，沒人比黑衣對妖劍白衣的仇更深。即使這近十年來遊歷江湖鍛鍊劍心，他也未曾忘卻這段深埋的往事。所以縱使再多少年過去，他定會讓那妖劍白衣知道什麼是後悔。
此行，當以誅西域聯軍為首，其次救此女。
黑衣來之前這般對自己說過，可他現在似乎是忘了。
篝火噼裡啪啦作響，寨主方才的低語他聽清了，後日那西域各國聯軍的大使便會來商議“要事”——聯軍北上入九州。他也聽清了那些傢伙竊竊私語和向他隔壁籠子投來的垂涎目光。這寨主不可貌相，其人必有一品中境實力，他也絕非普通的馬賊，不然西域諸國不會給他如此面子。
一品中境。
他本以為至多一品初境，同境之內，他可輕易殺之。
一品中境。
如果他手上有劍，便是一品大圓滿他也可殺之。
維明珠！他突然想起方才她氣鼓鼓喊出名字的模樣，旁邊的牢籠被開啟，少女恐懼著哭鬧著被拖走。
只是猶豫片刻，他起身，牢籠頓破。
只是瞬息轉念，他站在少女身前，三個本環繞在她周圍的大漢皆是雙手齊根俱斷，發出滲人的慘叫，慘叫聲如夜梟劃破了寧靜的月色和搖擺的火光。血色飛濺，黑衣擋在少女身前，癱軟在地上的少女衣衫略有不整，但雙眼已無死意。
“我叫黑衣。”
他轉過身，背對維明珠。
他面對著那位持刀而立的寨主。
“我知道你沒有那麼簡單。”
“是的。”
“但你入了藏鋒谷，是你這輩子犯的最大錯誤。”
“一劍。”黑衣道，他的手上多了柄劍，在月色下，在火光下依舊黑如墨的長劍。
劍聲輕鳴，繼而擴散、擴散。
那夜，大月氏旁藏鋒谷，谷內百餘株巨樹轟然而倒。
“你的劍名十年。”
劍名十年，鍛劍十年，收劍十年。那位老人鍛劍十年期早已滿，他收劍十年期仍未至。他清楚他若拔劍會是怎樣的後果，此生不入一品境，此劍不復斬仙人。他的劍若十年期至，可斬仙人不為過。
他從接到白麵的請求後就直奔西域而來，直奔西域諸國而去。
無人知曉這段短暫的天下亂世為何西域諸國沒有大舉入侵九州。就像是無人知曉有一柄十年，有一襲黑衣，一人一劍破了賊人的膽，一人一劍把手了九州西線關口。他的人如劍，若熬到十年，這天下千百萬人無人是他一劍之敵。
可他的劍卻出早了，因為一人，因為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