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啪噠”一聲，沃恩才察覺帽子從自己的手裡掉到地上。
“他…死了？”
“嗯，主因是在不久前……雖然不是在我們家，但他在賭場上出老千被抓，遭到了懲罰。”
沃恩在這一瞬間彷彿聽到，有人用靴子的鞋跟猛踩某人的手掌，將手骨一口氣搗碎的聲音——那是保鏢對老千實施懲罰的聲響，只要混跡於賭場就常會聽到。
海倫娜說了“主因”這兩個字。
也許懲罰的內容就是把人殺掉，也可能是留下的傷勢惡化而死，也可能是手指被折得無法正常工作，失去了謀生手段的羅尼心生悲觀自殺了。
那短短的話語不足以讓沃恩推測出是什麼樣的原因，但無論是哪種原因，也都改變不了羅尼的死。
察覺自己的思路陷入僵局後，沃恩撿起掉在腳邊的帽子。
他刻意以誇張的大動作拍掉帽子上的塵埃，並將之戴到頭上。
戴好之後，他用力地拉低了帽簷。
“這樣啊。那小子死了啊。”
那是隨處可見的事情。
每天都有無數人的屍骨被埋入教會的墓園裡頭，據說就連墓園都容納不下這些墳墓了。
沒錯，只是隨處可見的事情罷了。
雖然不曉得自己現在的臉色是什麼模樣，但他察覺到海倫娜露出了為自己感到擔心的反應。
“沃、沃恩先生，您還好嗎？我這就拿葡萄酒給您！”
“別這樣。和有實力的賭徒打好關係固然方便，但若是輕率地加深關係的話，也會招致許多不便。既然工作完成了，咱們就此劃清界線吧。”
“……”
這時，沃恩察覺莉拉正凝視著自己。
之所以佯裝平靜，是基於沃恩身為賭徒的習慣，甚至會在無意識之中發揮出來。
察覺到莉拉視線的瞬間，沃恩做了一次深呼吸調整表情。
等他再度開口時，沃恩吐出了連自己都為之吃驚的冷靜聲音。
“莉拉，咱們回家。”
接著，他暗自低喃了一句：“無所謂了。”
……
到家後，沃恩馬上找了片木材，開始拿小刀削切。
不熟練的工作讓他的指頭多了好幾道傷口，但還是削出了一片大小適中的木板。
為了方便攜帶，他在兩處邊角挖洞，並以銼刀打磨表面，穿過繩子。
最後完成的，是一面約三十二開大，可以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沃恩自認對外行人來說，這算是相當不錯的成果了，他將木板在手中轉了幾圈後哼了一聲。
“拿去玩兒吧。”
“……”
莉拉露出了略顯困惑的表情，在接過之後呆立在地。
沃恩雖然打算對她做個套在脖子上的手勢，但也不曉得莉拉知不知道這個東西的用途。
“你雖然不會寫字，但應該還能靠著塗鴉或者繪畫傳達意思吧？如果嫌棄我做的醜的話……唉，要是找個木工製作的話，應該可以弄得更精緻些……不過無所謂了。”
沃恩揉了揉有些疲憊的眼角。
明明用上了高昂的蜜蠟蠟燭，但搖曳的火光終究不適合照明複雜的工作。
真不該做不習慣的事——咬牙忍受著勞動疲憊感的沃恩，在這時察覺到了視線。
“……？”
“怎麼了？”
他開口問了，卻沒有得到答覆。
特地做給她的木板也沒有被好好利用的樣子。
莉拉的雙眼有如湖面般平靜，她緊盯著沃恩。
那不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那般，在強行克服恐懼下打量對方的目光，但也不像是冰冷無情、只是追著會動物體的機械化視線。
擅長解讀他人視線的沃恩，之所以會在這時感到困惑，是因為他鮮少被人投以這方面的感情。
莉拉的視線與記憶中養父的目光重疊，沃恩這才讀懂了她現在是懷抱著何種情感。
自己似乎被她擔心著。
“……？”
她雖然和羅尼未曾謀面，但應該還是明白沃恩的一名朋友喪命了。莉拉像是在尋找沃恩的心靈傷口般，將視線在他的胸口上遊移著。
“你不用想太多，快點去睡吧。”
沃恩這麼說完，莉拉便果斷地折回了自己的房間，那動作之利落，甚至讓人以為方才蘊含在眼裡的情感是假的一般。
說不定，剛才是真的看走眼了。
對於已經脆弱到會懷疑自己一事，沃恩有所自覺。
工作時和做木工期間所喝的酒，在他的腦子裡翻攪打轉，描繪出充斥迷幻氣息的圖樣。
記憶開始湧現，掠過心頭的是他以刀子戳穿了老千手掌的那個瞬間。
海倫娜所告知的羅尼死訊。
在幻覺之中響起的羅尼手掌被踩碎的聲音。
記憶如泡沫般浮上，又毫無秩序地彼此穿插，沒有脈絡和邏輯的碎片填滿了思緒。
“無所謂……我明明應該無所謂才對……”
他抓起身旁的葡萄酒瓶大口狂飲，儘可能讓大量的酒精灌入胃裡，這時他嘴裡一嗆，噴出了一口咳成霧狀的葡萄酒。
在想像之中，沃恩的手掌被刀子貫穿。
沃恩被羅尼狠狠地踩在腳下。
沃恩自己將沃恩的手掌骨頭一根不留地全數折斷。
沃恩拿著刀子戳穿了羅尼的手掌。
……
他很清楚自己變得如此脆弱的原因。
賭徒的生命本來就輕如薄紙，而且毫無價值。
他平常都刻意將目光撇開，但羅尼的死卻逼得他不得不正視這樣的現實。
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感覺就像是凝神眺望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一般。
今天，沃恩站在揭穿老千的一方，並輕而易舉地識破了出老千的犯人，獲得了報酬。
但就像忽然喪命的羅尼那般，就算沃恩在明天反過來成為遭到制裁的物件，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
那是沃恩極有可能面對的未來，而一旦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走上那條末路，與其說是未來，不如說是下場還比較合適。
賭徒的末路早已註定，那就是在某天橫死街頭。
差別只在於是遭人殺害，或是在失去財富後自我了斷，這條道路的盡頭不存在光明的未來。
沃恩想必不會結婚，而且也找不到結婚物件吧。
雖然他對於成家一事不怎麼上心，但身為賭徒的事實，會讓他失去描繪這幅美好的人生藍圖的權利。
賭徒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在走鋼索。
況且，這條鋼索沒有盡頭。
他只能盡己所能地往前邁步，一旦停下腳步，就會向下跌落，但就算繼續前行，也終有一天會耗盡氣力墜入深淵。
這兩者的差異只在於時間早晚罷了。
“別擁有太多東西”——沃恩過去曾受過養父這般教誨。
這是理所當然的道理，沒有哪個笨蛋會在踏上鋼索前還特地去扛累贅，他們過的是不穩定的生活，完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追求戀愛、友情或是純粹的事物。
嘴上嚷著“無所謂”，並與一切事物劃清界線，儘可能維持一身輕的姿態——沃恩被這麼教導過，也知道自己正是因為有好好實踐，才能一路活到現在。
“正因為明白，才會邁出腳步。我說的沒錯吧，沃恩？”
他試著呼喚起自己的名字，但卻沒人給予回應。
大概是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吧。
他看到了夢境的延續。
那是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首次與養父邂逅的夢。
男子看著好運地猜中手背硬幣是正面的沃恩，嚴肅地點了點頭。他一邊在手指間轉玩著那枚硬幣，一邊像是在嘆氣似的開了口。
“我說，孤兒小鬼啊————”
居然有大人的眼神看起來比自己還來的脆弱，這還是沃恩第一次看到。
“————你願意繼承我的衣缽嗎？”
“什麼？”
“聽不懂嗎？也對，應該是聽不懂的。對你來說，還遠遠不到該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不過，對我來說，這就代表著我已經垂垂老矣了。”
男子晃著鬍子這麼低喃，眨了眨眼。
“我已經知道就算活下去，也沒辦法活得有出息。我雖然一直知道賭徒就是這樣的存在，但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參透了其中的道理，這似乎有些太遲了。我雖然活著，但就只是苟活著而已。我到現在才發現，就算走到人生的盡頭，我也不會留下任何東西，我的足跡也只會隨著歲月的累積而消逝，也因為如此，我開始感到害怕。”
當時的沃恩聽不懂話中含意，只是一味地感到可疑，畢竟當時的他既年幼又瘦弱，根本無法思考活下去之外的事。
男子像是把他視為上天賞賜的寶物似的，緩緩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說，孤兒小鬼啊，繼承我的衣缽吧！繼承我的技術，走上我所走過的道路吧！代我向其他人告知我曾身在此地，我曾活過這一世，我曾走過一段長路吧！”
沃恩先是咳了好一陣子，他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是因為乾涸嘶啞的喉嚨傳來的疼痛所致。
但他還是在咳出了一塊血塊後，勉強自己開口說道：“我不懂，你到底希望我做什麼？”
“沒錯，就是這個問題。人所遵循的命運，一定是被上天所註定的。我之所以會成為賭徒，肯定就是基於這個道理，因此我不打算違背我的命運，只能繼續走下去。我想找一個人，讓他繼承我走過的道路，以及我踩出的軌道。”
男子將先前擲出的硬幣握在手心裡。
“我說，孤兒小鬼啊，你願意向我學習，並成為賭徒嗎？”
對於這個問題，後來被命名為沃恩的孤兒小鬼之所以會選擇點頭，想來主要是因為自己命在旦夕的緣故吧。
若不是處於受傷、飢餓、活不過明天的狀態，他多半不會乖乖聽這個可疑的大叔說話。
不過，若是硬要舉出第二個理由的話，想必是因為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眼神。
沃恩雖然知道這是無法回頭的一步，卻同時也深深明白，人生的道路上從來就沒有回頭的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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