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好了嘛，這不是挺不錯的嗎？”
在用完晚餐後，愛麗絲將莉拉支離破碎的說明咀嚼完畢。她先是露出微笑，隨即皺起了眉頭。
愛麗絲的眉毛一直維持在一個彆扭的角度上，還偶爾會抖動兩下。要說原因的話，就是有張西洋棋盤正擺在她的面前，而任何人都看得出愛麗絲的白色一方處於節節敗退的狀況。就在剛才，她疏於防備，又一個騎士被黑色士兵吃掉。
就當是上午的延續，再來下場西洋棋吧──愛麗絲之所以會這麼提議，應該不單純是為了想一雪前恥。她雖然在晚餐時發現沃恩和莉拉的關係重修舊好了，但還是想聽聽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而莉拉也對幫助過自己的大小姐全盤托出。
愛麗絲揉了揉因棋局而緊繃的臉蛋，窺探起莉拉的臉龐。
“明明都和好了，怎麼你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呀？”
排列在莉拉面前的黑色棋子雖然佔了上風，但莉拉的臉色卻不是很好看。莉拉用放完棋子的手拿起木炭，寫下了自己仍舊鬱悶的理由。
她拘謹地列出了兩個單詞。
“愛麗絲小姐，結婚。”
“哦，哎呀，也沒辦法嘛。”
愛麗絲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莉拉不明白她為何還笑得出來，甚至對此感到有些生氣。
愛麗絲應該要生氣才對。她大可對謀殺了自己雙親的男性、對宣告不出手協助的沃恩，以及一無是處的莉拉發火才是。就算生氣的內容只是單純的遷怒，但愛麗絲應該仍具備著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狀況大聲叫苦的權利才是。
然而，愛麗絲卻只擔心莉拉。愛麗絲用認真的神情凝視著棋盤說：
“要別人與認識沒幾天的女人結婚，本來就是厚臉皮的要求呀。要是因為被拒絕就生氣，我就得對路上的每一個村民吐口水了。”
不如就吐一吐吧──這麼想的莉拉有一半是認真的。
愛麗絲的棋藝弱得誇張，就連才剛學會的莉拉，都能把她的棋子搗得體無完膚。即使如此，愛麗絲還是沒有投降，而且還接受了自己敗北的事實。就莉拉看來，愛麗絲思考的可能並不是該如何獲勝，而是該如何輸得漂亮。
“我雖然用盡了各種辦法，但既然還是沒辦法破局的話，那也只能認命了。所以，莉拉你也別在意了。換做是西洋棋的話，雙方都是以同樣數量的棋子和勝算開始的，而我只是處在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的局面而已。”
“……”
莉拉原本想開口，但又閉上了嘴唇。她痛恨自己的喉嚨只能發出沙啞渾濁的聲音。
不管是對愛麗絲的感激，或是盤據在心中的情感，她都還沒學會足以完美呈現的詞彙。況且，就算真的說出口了，之後又該怎麼辦？愛麗絲肯定會感到開心，以親密的態度細心聆聽。但莉拉認為就連這樣的舉動，都是在加重愛麗絲的負擔。
沃恩已經表明不會拋下莉拉不管，這雖然讓她的胸口開心得快要炸開，但依舊無法改變莉拉只是個嬌小無力的少女的事實。
莉拉因搖曳的燭光眯細了雙眼，動起了棋子，她漸漸可以毫不猶豫地走出下一步了。
“接下來，只要莉拉能好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那就大功告成了。畢竟沃恩雖然說了‘你不用那麼焦慮’，但也不代表‘不去找也沒關係’呀。”
“……”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在離開村子之前找到。”
因為我應該沒有下一次機會了──愛麗絲沒將這句話說出口，但莉拉卻切實聽見了。愛麗絲像是吃慣了苦藥的病患一般，把難以下嚥的話語自然而然地吞進肚裡。
啪──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莉拉這才發現自己下棋的力道有些太用力了。愛麗絲聽了之後先是眨了眨眼，接著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又輸了呢。好啦，我們去睡覺吧。”
莉拉沒能立刻起身。雖說就現實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她總覺得若是在這裡和愛麗絲道別，那明天說不定就會看到她的屍體。
“……”
“別擔心，要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會殺掉威廉的。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這一定是謊話吧。愛麗絲是個善良又高潔自持的少女。就算莉拉沒有沃恩那樣的頭腦，也看得出愛麗絲肯定不會做出報仇殺人的選擇。
莉拉想將威廉的名字寫下，卻苦於不知該如何拼寫，她企圖以自己的方法拼出這個沒聽過的人名。
“是威廉喔，威廉‘William’。我不是說過很多次嗎？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威廉·雷克威爾。”
“……？”
莉拉之所以歪著頭，是因為她從未聽說過愛麗絲未婚夫的名字。
“混帳人渣。”
她回想起沃恩那不屑的口吻。總覺得腦海的某處勾到了什麼東西──在有所意識之前，她先寫下了文字。
“主人，威廉，知道，嗎？”
“嗯？他當然知道啊。說起來，今天下午的時候，他們還打過照面呢……怎麼了嗎？”
“……”
莉拉搖了搖頭，表示沒什麼事。沒錯，沒事，就現在這個時間點上，這應該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事。莉拉感受著胸口傳來如針扎般的焦躁感，慌慌張張地起身。
在走到大廳入口之際，她向愛麗絲道了晚安。愛麗絲前往自己的房間，莉拉則是朝著這間宅邸裡唯一的客房前進。
她穿過一間又一間房，踩著細微的腳步思索起來。
“為什麼主人會叫他‘混帳人渣’呢？”
沃恩偶爾會用渾名來稱呼他人，但在絕大多數的場合，他都是以粗率的口吻直呼他人的名字。在與莉拉的對話之中，他一直沒有說出對方的名字，這種體驗對莉拉來說還是頭一遭。
“沒錯，主人一直不肯說出那人的名字，一定是故意的。”
沃恩這個人很簡單，他將這個世上的一切劃分為兩種型別。其中壓倒性的絕大多數都屬於“無所謂”，至於他人生中必要的東西則是“除此之外”。對沃恩來說，區區陌生人的名字，應該也是無所謂的才對。
他隱瞞名字的舉動，明顯不是無所謂的態度。那麼，沃恩就是有意為之，而且有所企圖──就在剛好走到客房門口的時候，莉拉想到了這一點。
她敲了敲門，裡頭沒人回應。
“……”
她輕輕推門一看，只見沃恩已經睡下了。由於自床頂垂下的床幔大大地敞開著，因此能清楚看到他宛如動物般縮起的後背。莉拉忽然覺得，沃恩這樣的睡姿，彷佛就像是在害怕月光的照明。
“這裡明明會有人出入，但主人卻讓自己的睡姿暴露出來，難道是無所謂嗎……”
由於房間本身就是通道的一部分，所以傭人們也會頻繁穿梭過這間客房。沃恩明明也說明過，床幔就是用來區隔出私人空間的道具，但他卻表現得毫無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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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先是看了看還有空位的床鋪，接著望向地板。
她好不容易才強忍住走向房間角落的衝動。她害怕和人一起睡覺，但若是睡在地板上的話，明早醒來就會渾身發痛。若兩邊都很難受的話，那想必不該朝著地板走去。
莉拉走到床鋪旁邊，暫且停下了腳步。沃恩沒發出一絲鼾息，甚至讓人擔心他有沒有好好呼吸。與其說是生物，眼前的沃恩更像是一尊做工精緻的雕像，這也讓莉拉稍稍松了口氣。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拿起毛毯，咻地溜到了床上。
“……”
產生的懼意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要是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是“在家裡看著窗外的狂風暴雨固然可怕，但試著走到外面後，就會發現這場風雨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強勁”。她將手向後伸去，拉上床幔。
莉拉將身子湊向沃恩，但還是在保留一小段空間的位置躺了下來。每當身子稍有挪動，自己弄出的聲響就重重地傳入耳中。
雖然還不到想落荒而逃的地步，但也難以成眠。
“……”
在無意識之中，她將手伸向沃恩的背，攤開手掌摸了上去。
短淺平緩的呼吸隔著衣服傳到了手掌，莉拉感受著沃恩的心跳，緩緩地合上了眼皮。
“如果主人不認為那是無所謂的事，那恐怕是和賭博有關，又或者……”
她不認為名為威廉·雷克威爾的人會和賭博扯上關係。既然如此，那理由肯定在於另一點。
即使感到害臊，她還是在內心以篤定的口吻開了口。
“主人是為了保護我吧……”
莉拉思考著這句話的意義，並墜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