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莉拉醒來時，床上已經沒有沃恩的身影，就只有餘下的體溫淺淺地觸碰著她的身子。
她像只躺倒在地的貓咪般伸展四肢，然後將雙腳垂下床鋪，穿上了鞋子。往窗外一看，只見家家戶戶已然升起炊煙，工匠們工作時敲打槌子的鏗鏘聲也傳入了耳裡。吸入鼻腔裡的空氣富含水氣，也許很快就要下雨了。
溫暖美夢的錯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莉拉搖了搖頭，輕輕地笑了出來。
“我沒有把你看作無所謂的存在。”
她想起了有些笨拙的主人的話語。所以，她不要緊，她已經決定了該做的事，也決定好想做的事了。是時候從夢中醒來，向前邁出腳步。
莉拉思索起必要的步驟，但說起來其實並不多。畢竟這是一場基於猜測和孤注一擲的行動。總之，就先借一本辭典，從學會“混賬人渣”的拼法開始吧。
“我接下來要做的事肯定非常過分……”
這說不定會被她的主人厭惡，也可能只會給愛麗絲添麻煩。她即將做出的行動，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而招致的後果甚至有可能賠上自己的性命──甚或是落入生不如死的處境。
她當然也會害怕，然而，害怕也不構成讓她止步的理由。莉拉一鼓作氣地起身，用力握住了拳頭，她的掌心握的是堅定的決心。
因為她下定決心，即使要做最過分的事，也要試著拯救那個人。
……
“天吶，這也太扯了吧……”
沃恩看著在眼前的棋局，坦率地發出了感慨的話語。
就在今天早上，愛麗絲找上沃恩，要他教自己下西洋棋。一問之下，沃恩才知道愛麗絲光是在昨天就連輸給莉拉兩局，並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實力太過差勁。
順帶一提，菲莉在更早之前也偷偷拜託過沃恩，她的說法如下──
“要是大小姐的棋藝能稍有進步的話，菲莉之後想要放水也會變得容易得多。”
由於菲莉的說法僅止於“放水會變得容易”，而不是認為愛麗絲會有獲勝的可能性，她在棋藝方面對愛麗絲的評價可見一斑。
因此，沃恩事先也預想過愛麗絲的實力不強，但終究也只是“不強”而已……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和喬瑟夫下得平分秋色啊？你以為他幾歲啊？你真的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嗎？”
一邊是年過十五歲，身為地主之女，並且具備著應有教養的愛麗絲。
一邊是不到十歲的農民之子喬瑟夫。
由於兩人在棋面上拼得你來我往，沃恩會在傻眼之餘說出“太扯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該怎麼說……你的才能還真讓人絕望啊……”
“哎，吵死了，你少囉唆。我接下來就要扭轉戰局了！”
“喬瑟夫，這丫頭再走三步就會被將死了。”
“啊哈哈！大小姐真弱──！”
被帶到地主宅邸時還嚇個半死的喬瑟夫，這時也變成了這副德性。
“住嘴！我才不弱呢！是你太厲害了！”
愛麗絲緊咬著牙，拼命尋找著己方國王的逃命路線。不過，沃恩雖說再三步就能將軍，但喬瑟夫也只是個新手，應該的看不出將死對手的下法。地主宅邸的大廳裡爆發著激烈的戰爭，沃恩則愣愣地想像著兩隻小貓打架的畫面。
“話說回來，總覺得莉拉從早上起就在忙個不停……”
沃恩起床時，莉拉還在被窩裡頭，而在他爬下床後，莉拉還是沒有醒來。由於平時莉拉幾乎都會比沃恩早起，並在他醒來的時候打理好大小事務，所以這樣的狀況可以說是相當罕見。
在晚了些起床後，她一次也沒有向沃恩尋求指示。雖說在這座宅邸裡，她能幫上忙的工作本來就不多，就算隨意行動也無所謂──但這同樣也是她首次展露出自我態度。莉拉顯然是有目的地在調查某件事，並且有所圖謀，這讓沃恩覺得有一點有趣。
因此，在愛麗絲輸了好幾局後首次拿下勝利、莉拉走入大廳時，沃恩首先湧上嘴邊的話是——
“總算來了啊……”
看到在桌上展開死鬥的兩人，莉拉先是睜大了眼睛，接著閉上嘴唇，快步走到了沃恩身旁。她的指尖之所以微微染上白色，想必是因為太過緊張而掐緊木板的關係。
“早安，主人。”
“喔。”
“喬瑟夫，請你，離開，一會兒嗎？”
寫下這行字的莉拉將木板轉向喬瑟夫，對方像是感到傷腦筋似的皺起眉頭。喬瑟夫其實看不懂字。
“喬瑟夫，你出去一下。今天就下到這裡吧。”
“好的，老師。大小姐，之後再來下棋吧！”
懂事的喬瑟夫很快離開了大廳。待他快活地揮了揮手穿過房門後，莉拉冷不丁地將木板轉向了沃恩兩人。
“我決定，要做的事了。”
“哎呀。”
愛麗絲發出了略感欣喜的歡呼聲。在她的邀請下，莉拉在面對兩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平時的莉拉一般都會辭退這樣的邀請，但現在她似乎滿腦子都在想其他事，因此無暇他顧的樣子。
“……”
在沃恩無言地催促後，莉拉首先寫下的，就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我不要。”
這感覺不著邊際的一句話，就寫在木板的最右邊。
接著，她在左邊寫下了一行行字句。
“愛麗絲小姐，婚事。
人渣的，計劃。
愛麗絲小姐，雙親，謀殺。
主人，難過。
壞事，我不要。”
這些字句似乎可以整合成一句話──也就是“我不要。”
莉拉吐露了自己單純的心情。她手拿著坦率地陳列出自己厭惡事物的清單，直直地凝視了過來。
“我？會難過？別傻了。”
“……？”
莉拉歪著頭，在“主人，難過”的底下畫了一條橫線。這看起來既像是對病人宣告病情的動作，也像是在斥責他應當表現出悲傷的心情。
莫名感到有些尷尬的沃恩聳了聳肩。
“所以呢？你有什麼打算？”
“請主人，賭博，獲勝。”
“如果你指的是用婚約來對賭的話，我應該已經指出了問題所在了吧？對方沒有坐上賭桌的理由，我也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不。”
莉拉用力地搖了搖頭。她將木板轉回自己，像是在回想該怎麼拼字似的煩惱了一會兒，動起了木炭。
“威廉·雷克威爾＝混賬人渣＝愛麗絲小姐的未婚夫。”
“嗯，是這樣沒錯。”
出聲回應的是愛麗絲，她的口吻像是在說“現在確認這件事也沒意義了吧”。
沃恩無言地眯細了雙眼。莉拉應該不知道威廉·雷克威爾這個名字才對。不過，要從沃恩以外的人口中打探此事，應該並不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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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問題在於，“莉拉過去是否曾聽說過這個名字”。
她將木板翻了回去，寫下了下半段句子。沃恩雖然大致猜到了接下來會寫下什麼樣的話，但在看到文字的瞬間，他還是忍不住輕輕咂了一聲。
“＝想要，買下我的人。”
三種不同的沉默同時降臨。
莉拉像是在詢問自己寫下的是否為正確答案似的，直直地凝視著沃恩的臉孔。沃恩則是輕輕閉上眼睛，思索著該如何開口。就只有愛麗絲的思緒慢了一拍，接著她驚呼道：
“誒？這、這是什麼意思？”
“……莉拉原本是受到某名富豪之託而打造出來的商品。在我不小心買下她之前，那場交易告吹了。”
正因為莉拉成了在交易偶然告吹後無人認購的商品，才會來到原本打算隨便把利益交還給賭場的沃恩的身邊。
沃恩回想起自帝都出發的那天早晨的事。
“原本想買下莉拉的，是名為威廉·雷克威爾的年輕人渣。”
對於沃恩的提問，黑衣男子以篤定的口吻如此回答。男子的後半句話和說話時的怪笑，依舊鮮明地烙印在沃恩的腦海裡。
想不到居然會在這樣的村子裡聽到那個名字──沃恩閉著雙眼，彎起了嘴角。
“我是怕讓你知道威廉的名字之後令事情變得復雜，才刻意隱瞞不說，想不到你真的聽過啊。”
“……”
莉拉大概是從某人口中聽說過威廉的名字，並推測出那是要買下自己的物件吧。然而，莉拉面對著這麼做出推論後睜開眼睛的沃恩，卻是搖了搖頭。
“我，聽說，沒有。”
“哈？那你為什麼知道威廉是你的買家？”
被這麼一問，莉拉緊盯著沃恩的臉龐，露出淡淡的微笑。
”主人，會，保護，我。所以、隱瞞。”
沃恩隱瞞了威廉的名字，但他隱瞞名字的這個舉動，反而證實了威廉的真實身份——莉拉指出了這一點。
沃恩若是為了保護莉拉而隱瞞姓名的話，能想到的理由就不多了。只要再發揮一些想像力，要猜出沃恩隱瞞姓名的人，就是莉拉有可能聽說過姓名的人──也就只有過去的買家了。
“原來是我自掘墳墓啊。真是失策。”
“……”
莉拉溫柔地搖了搖頭。
“我、被他貪圖。威廉，想要我。”
接著，她用較大的字型寫下了另一段話。
“用我作為下注金、和他賭博。”
隨著“鏗”的一聲，她將木板展示出來。在看到上面文字的瞬間，愛麗絲立刻站起身子試圖開口阻止。
“等等！莉拉你……”
“坐下吧。”
沃恩按著她的肩膀，硬是讓愛麗絲坐了回去，並用眼神要她安靜。接下來自沃恩口中說出的，是極為死板的話。
“為保險起見，我就只問你三件事。首先，你知道我賭輸的話會有什麼下場嗎？那個想把你買下的人渣，會就此將你納為己有。要是有個閃失，你可能會落得比帝都爆發那起騷動時更糟糕的下場。”
比起沃恩，莉拉應該更明白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吧。光是稍稍想像，莉拉的臉孔就變得鐵青，身子也微微顫抖。
即使如此，她還是點了點頭。
“……”
“第二件事。你雖然要賭上自己的自由，但你不會從中得到任何的利益吧？這件事只會以愛麗絲的婚事告吹作收，你有認識到這一點嗎？”
“……”
莉拉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上下點了點頭。
“至於第三件事───”
沃恩提出的疑問之流暢，簡直就像是在宣讀打好草稿的作文一般。莉拉也預測到下一個問題的內容了。在沃恩開口之前，她便開始在木板上寫上回答。沃恩像是在一唱一和似的，將那個問題問出了口。
“我能獲得什麼利益嗎？”
“No.”
她再次給出一個簡潔的回答。
為了讓愛麗絲的婚約告吹，必須以莉拉作為下注金，設計與威廉賭上一局。這樣的計劃確實有可行性，然而，這並不會成為沃恩涉足其中的理由。
就算賭局真的成立，也順利獲勝，那沃恩肯定會被威廉盯上吧。即使是為了拯救愛麗絲，沃恩也沒有與殺人如麻的資產家為敵的理由。他甚至沒辦法從莉拉的計劃中獲得利益。
那這個計劃就宣告放棄吧──沃恩打算就此收手。然而，在他面前的莉拉卻搖了搖頭，補上了自己的話語。
“主人，不做的話，我，去做。”
沃恩像是被擺了一道似的閉上了嘴。
“我，以自己作為下注金，賭博，會輸。主人，不做的話，我，愛麗絲小姐，會這樣，死掉。”
若是要以莉拉作為下注金的話，那也不見得一定要讓沃恩出馬。她若是以挑戰者的身份賭上自己，應該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雖說勝算會因賭博的類別而異，但莉拉獲勝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這樣的選擇與自殺無異。
莉拉露出了鬥志盎然的微笑，臉頰上掛著滑落的汗珠，寫下了最後一句話。
“請救救我。”
明明是一句聽來懦弱的句子，在這時卻儼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脅迫。
沃恩若坐視不管，那莉拉就會賭上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此送命。如果看不下去的話，那就來救我吧──莉拉的臉上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至於她太過逞強而導致嘴角抽搐這點，就暫時當作沒看見吧……
沃恩想起自己說過的“我沒有把你看作無所謂的存在”。
沉默再次降臨。這次的靜默蘊含著嚴重的火藥味，彷佛下一瞬間就會徹底炸開似得。
“誒，不，可是，呃，那個……”
愛麗絲整個人都慌了。
她的目的是儘量在不犧牲自己性命的前提下，阻止與威廉之間的婚事。莉拉的計劃雖然完全符合她的要求，但她的心腸還沒有壞到要莉拉以命相搏。
“……”
莉拉咬著自己的下唇。
她應該也很清楚，這項計劃是利用了沃恩的善意。但即使如此，她還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用力抬起了臉龐。
“哈啊————！”
沃恩不禁洩出了笑聲。
一旦起了個開頭，就再也壓抑不了這陣笑意了。一道道像是要震盪丹田的笑聲，從沃恩的喉嚨迸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呃，沃恩？”
愛麗絲雖然困惑地關切道，但現在不是回應的時候。沃恩用力拍打著桌面，好不容易才收斂了笑意。
接著他回想起來的，是帝都某天夜裡發生過的事。
那是得知他的朋友羅尼死訊的晚上。即使是在沃恩憂鬱地借酒消愁的時候，莉拉還是對他伸出了手。當時的莉拉強行壓抑著膽怯，跨越了恐懼的束縛，勇敢地給予沃恩溫暖。
因此，莉拉今天會像這樣威脅沃恩，說不定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吧。為了拯救愛麗絲，莉拉肯定願意克服一切恐懼。
莉拉這不曾變過的本性，讓沃恩心花怒放。
“唉，真是的。”
在好不容易收住笑聲之際，沃恩已是猛喘著氣，啞著嗓子說話的狀態了。他擦去眼角滲出的淚水，站起了身子。
“好啊！無所謂了！就這麼幹吧！雖然既麻煩又無所謂，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只好奉陪了。”
“……！”
莉拉看著沃恩，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沃恩走到她的身旁，粗魯地抓起了她的頭髮，並望向愛麗絲。
愛麗絲正以擔憂的神色凝視著莉拉，這道視線隨即挪到了沃恩身上。雖說那對眸子裡同樣蘊含著擔憂的色彩，但同時也帶了幾分溫柔，像是在說“你果然還是很溫柔的嘛”。
沃恩驀地興起惡作劇的念頭──又或者是基於孩子氣的叛逆之心。
他將手插入口袋，取出了一枚金幣。那是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索維林金幣。
“看在你的氣魄上，如果硬幣擲出正面的話，我就去把那個混帳人渣痛揍一頓！”
叮──他以拇指彈起了金幣。
“咦咦？等一下！”
莉拉沒理會驚呼出聲的愛麗絲，只在沃恩的手掌底下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