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爐石炭碎裂的聲響，令沃恩驀然回神。
雖然從莊園回到了無主修道院，但沃恩還是像往常一樣，沉溺在讀書之樂中。這時距離晚餐結束已有好一段時間，大廳裡沒有其他人的氣息。
不對，就只有一人像是融入了影子般佇立著。那是帶著幾分睡意的菲莉。
“老爺，菲莉認為您差不多該就寢了。”
“也是，我確實是困了……哎，等等，你剛才說了啥？”
“您似乎要和大小姐成婚了，如果事情會發展到那一步的話，菲莉就該稱沃恩先生為老爺了。”
“我現在不就努力著不讓事情走到那一步嗎？”
“老爺，您不需感到害臊。菲莉也想趁現在多為將來的老爺拍些馬屁呢。”
這不知是真是假的言行，讓沃恩搖了搖頭。他揮了揮手趕她去睡覺，接著又補上一句話。
“在你睡覺之前，幫我拿點飲料過來吧。酒也可以。”
“菲莉也認為應該做些準備，但只要再過幾分鐘，您的要求就會被滿足了。那麼，晚安。”
菲莉留下了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後，果斷地轉身離去。沃恩原本想對著她的背影搭話，但最後還是沒出聲。
“無所謂了。”
雖然喉嚨有點幹，但還算不上什麼大問題。沃恩再次將視線挪回書頁上頭。
幾分鐘後，他聽到了一聲“喀噠”的輕響。沃恩原本以為是菲莉折了回來，打算不客氣地瞎扯幾句，卻被鼻子嗅到的香味制止了。
那是泡得略淡的紅茶，混合著牛奶以及鹽的味道──正是如今已聞慣的茶香。他望向放在桌上的茶杯，循著正握著茶杯的小手望去，隨即看到莉拉站在那兒。
“哦，你還沒睡啊？”
“……”
莉拉點了點頭。她端來的托盤上還有另一個茶杯，莉拉將茶杯放在了沃恩身旁的座位上，接著輕巧地坐了下來。
雖說他待在暖爐旁邊，但寒氣依舊懾人，身子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涼了下來，光是用手指觸碰茶杯，其中的暖意似乎就要滲到骨子裡似的。
看來不是賽門或菲莉泡的啊……
想到這裡，他對光是從杯子裡飄出的茶香就能察覺此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好笑。
他湧上了“你去借用了廚房嗎？”或是“這麼晚還不睡不要緊嗎？”之類的話，但他還是將這些話吞進肚裡，默默換了個話題。
“你會緊張嗎？”
“……？”
“雖說你明天幾乎不會參與，但這仍會是一場大對決。心情如何？”
“……”
聽到沃恩的話，莉拉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那是很符合她現有年紀的呆愣之情。接著，她以輕柔的動作搖了搖頭。
從沃恩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坐在身旁的莉拉的木板。她隨手在上面寫下的，是否定的語句。
“不。”
“少騙人了。再怎麼說這都是攸關自己安危的賭局，怎麼可能不緊張。”
在這麼開口後，沃恩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帶了點鑽牛角尖的味道。莉拉雖然又被這樣的話嚇了一跳，但還是否定了沃恩。
“和平時，一樣。”
“哪裡一樣？”
“主人，不會，輸。”
也許覺得光是這樣說還不夠吧，莉拉將木板轉了回去，接著前文寫下文字。
“主人，賭博，不會，輸。我，等待。和平常，一樣。”
“……”
仔細想想，莉拉之所以能有現在的生活，靠的全都是沃恩賭博的收入。
雖說像這回直接賭上自身的狀況還是頭一遭，不過，沃恩迄今為止參與賭局的行為，肯定已經是沃恩以及莉拉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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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在認識沃恩的這一個多月來，已經多次面臨了“一旦沃恩賭輸了，自己就會死”的情況。對於這早就習以為常的情況，就算包含了些許虛張聲勢的情緒在內，她當然也不會感到緊張。
沃恩看著莉拉的文字想到這裡，忽然發現自己的臉頰正在發燙。
不對，也許……
沃恩慌張地抓住茶杯，將裡面的茶一飲而盡。他打算讓滾燙的液體滑過食道，藉以為臉頰的顏色開脫。
原本以手指輕觸茶杯確認溫度的莉拉，為沃恩突如其來的動作吃了一驚。接著，沃恩將喝空的茶杯推到了莉拉面前。
“……？”
“再來一杯。快點。”
被沃恩尖銳地這麼一說，莉拉連忙站起身子，在瞥了一眼沃恩的臉孔後走向廚房。也許是嫌礙手礙腳吧，她的木板被放到了椅子上面。
待莉拉的腳步聲從大廳遠去後，沃恩一股腦兒地將上半身趴到了桌面上。他像是要絞盡肺裡的所有空氣似的長長地籲了口氣，而冰涼的桌面正適合用來為臉頰降溫。
他閉上眼睛，對著眼皮底下的黑暗低喃了起來。沒錯，莉拉很清楚自己的人生與沃恩的賭博息息相關。
就是因為太理所當然了，沃恩到了這個時候才第一次認知到這件事。
到頭來，是我在緊張嗎……
他甚至將平時絕對不會提出問題問出了口，企圖讓自己的緊張轉移到別人身上。沒有什麼比這更窩囊的事了。
沃恩深深地吸一口氣。真想就這麼不斷吸氣，讓自己的肚子像肥皂泡一樣爆炸開來。
他撐起眼皮，看到了莉拉留下的木板。雖說木炭文字已經融入了黑暗之中，但要約略地看清文字也不太難。
“和平常，一樣。”
這句話真是道盡了千言萬語。
這和基於何種理由、與誰對賭都沒有關係。他必須秉持不求勝、不求敗以及不祈禱的原則，憑藉自身的實力，為賭局劃下應有的句點才行。
“好啦，就盡我所能吧。”
他舔了舔嘴唇，隨即嚐到一陣甜甜的茶香。
……
在隔天的黃昏時分，威廉·雷克威爾的馬車抵達了宅邸。
宛如熟透果實般的太陽眼看就要沉入地平線，而馬車則是揹著太陽逐漸接近。若是要以“不祥”為題畫上一幅畫，那最後呈現出來的成品，大概也和這樣的景象相去不遠吧。
在宅邸前等著馬車靠近的沃恩，發現身旁的愛麗絲正輕輕地跺著腳。她一副靜不下心的模樣胡亂動著腳掌，右手的指甲也深深陷入了左臂之中。
沃恩在稍事思考後開了口。
“你明天之後有什麼打算？”
“明天？”
“要是婚事告吹的話，就會改由堂兄弟來繼承土地吧？如此一來，你也就會失去以地主的身份在這裡工作的理由了。既然如此，你從明天起又有什麼打算？”
“咦，啊……也是呢，該怎麼辦呢……”
她迄今大概都沒有去思考這個問題的心力吧。愛麗絲在無意識之中用手指抵著下唇煩惱起來。
“也是呢，總之……大概會去帝都一趟。反正難得有空，我也想去那裡觀光看看呢。”
“你這種鄉下丫頭要是去了帝都，大概不出五分鐘就會滿眼昏花地倒在路邊吧。”
“才沒那回事呢！等到了帝都之後，我想先去歌劇院看看，那裡聽說是個好地方，既華麗又壯觀！”
“不過你沒那麼多錢能花吧？而且，那邊都是要站著看戲的，不僅無聊到讓人窒息，還會有扒手、色狼……更何況，憑你的身高真的看得到舞臺嗎？”
“還有倫敦大火紀念碑！聽說走進去之後有樓梯可以登高對吧？真不曉得走完三百一十一階樓梯後，能看到多麼壯麗的景色！”
“……”
“你怎麼露出那種臉啊？”
“我以前去過一次，結果跟來的奇斯還沒爬完一半，整個人就臉色鐵青，還抖個沒完……最後我只得把動彈不得的那家夥拖回地面……你就算去了那裡，大概也爬不了一百階吧。”
“還有，提到倫敦的話，就少不了美麗的公園對吧？以前來過我們家的客人有提過，聖詹姆斯公園有著風光明媚的美景呢。要是在湖邊吃早餐的話，應該會很有浪漫的氣氛吧？”
“那邊可是妓女的攬客處。雖說依照規定，那裡晚上會關門，但我記得有超過六千人得到了持有公園鑰匙的許可，至於私底下打造了多少把鑰匙，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了。每晚妓女們都會在那邊攬客，要是早晨過去的話，大概會看到做完好事的痕跡，或是還在做好事的傢伙們吧。”
“真是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嘭──愛麗絲抬腿踢了沃恩的大腿一下。也太不講理了──沃恩雖然這麼想著，但還是誇張地擺出了吃痛的反應。
愛麗絲像是滿腹怒火無處宣洩似的用鼻子哼著氣，她粗魯地撥開貼上脖子的頭髮後──
“我決定了！總之，我會在近期要你低頭，還要你哭爹喊娘地對我說：‘是小的錯了，請愛麗絲大小姐救救小的！’”
“真不好意思，我打孃胎起都沒這麼對人示弱過。”
“那我就是你的第一次了！你就從現在開始想想到時候該怎麼向我道歉吧！”
沃恩雖然想像起自己對愛麗絲低頭求饒的模樣，但那就和想像自己認真工作的模樣同樣困難。若是顛倒雙方立場的話，那就容易多了。
待有所察覺之際，威廉所搭的馬車已經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馬車的車伕看著千金小姐踹著客人的光景，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議的神情。
威廉開啟車廂的門走了下來。愛麗絲先是瞪了他一眼，接著低聲說道：
“總之，得先想辦法把那個處理掉才行呢。”
“也是啊。”
看到威廉沒戴假發，只是稍稍梳理頭髮就前來的造型，令沃恩微微眯起了雙眼。假髮這類東西，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用來彰顯自己的身分之用的。如果威廉是以客人身份來訪的話，就該戴上假髮，但反過來說，不戴假發的打扮也透露了他在想著什麼。
威廉先是對沃恩和愛麗絲親近的距離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接著轉而吊起嘴角，露出了歡欣的笑容。
“嗨，愛麗絲，我回來了。”
“……”
“手邊的工作總算是告一段落，而且我們也快要成婚了，你就不能用更開心一點的態度迎接我嗎？況且，我們今天就要多一個家人嘍。”
“明明就是你這傢伙害得莉拉過上悽慘的人生，居然還有臉在那邊大放厥詞。”
“我害的？悽慘的人生？這真是誤會大了。我只是對商人說明了想要這樣的東西罷了。擄走那個叫莉拉的女孩的，以及弄傷她的兇手都不是我啊。”
愛麗絲似乎對這樣的發言感到火大，但沃恩反而是感到欽佩。
威廉是真心這麼認為的。他毫無一絲迷茫地認定傷害莉拉這名少女的責任與自己無關。
“說要燒壞莉拉喉嚨的不就是你嗎！”
“不，你搞錯了。我只是說了‘想要個不會說話的女孩子’罷了。選擇用藥物弄啞這種手段的並不是我，況且她原本就是要被當作奴隸販賣的，像這樣多了個稀有的價值，不是能賣個更好的價錢嗎？所以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吧？”
“你這人——！”
愛麗絲和威廉所看見的東西實在是天差地別。即使用的是一國的語言，兩人也沒有做到根本上的交流。沃恩像是嫌煩似的搖了搖頭。
“行了，你們的婚後生活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所以還是快點切入正題吧。說起來，還不曉得你能不能順利結婚呢。”
“哼，賭徒啊，你行李打包好了嗎？你可是明天早上就要孤身一人地踏上旅程了。”
“別傻了，我會讓你今天晚上就哭著逃回老家。”
一瞬間，視線和言語激烈交碰，但兩人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說起來，沃恩和威廉的並非敵對關係。對威廉來說，沃恩大概只是妨礙他達成目的的阻礙，沃恩也有著一樣的想法。
兩人像是各走各的似的踏入宅邸，而愛麗絲則跟在他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