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拉來回看著沃恩和黑衣男子的面孔，一副完全狀況外的模樣。
這時，威廉皺起了臉龐。有那麼一瞬間，他看向了右手握持的手槍，猶豫著是不是該在這個時候對沃恩開槍。
沃恩一邊享受著他猶豫的神情，一邊搖了搖手指。
“順帶一提，我同時寫了另一封信。但與其說是信件，不如說是遺囑。”
“……！”
“遺囑”這個詞讓莉拉的身子僵住了，這件事就連對她也沒提過。
“內容簡單來說就是這樣：‘我──文斯·沃恩在去世後，會將我的一切財產贈予所屬的公司’。”
“換句話說，只要沃恩先生一死，敝公司就會獲得接收他所有遺產的權利。”
一時之間，愛麗絲和莉拉不明白這會帶來什麼樣的局面。雖說兩人就算不在場也不會構成太大的問題，但讓她們聽懂內情，才能讓事態順利進展下去。
沃恩以一副結論已定的神情眺望著威廉，但反而對著兩人娓娓道來：
“問個最根本的問題，為什麼莉拉會來我家？”
“……？”
“因為是你買的不是嗎？”
“準確來說，我是為了交還利益、無奈之下才購入奴隸，莉拉剛好因為交易告吹的原因，就來到了我家。那麼，莉拉的交易告吹的原因是什麼？”
能肯定的是，並不是因為價格談不攏的關係而破局。威廉看起來不像是為財所困的狀況，也對莉拉抱持著強烈的佔有慾。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和金錢無關的問題都和名譽有關。
“威廉，你的主要客戶是貴格派對吧？”
威廉沒有回應，就現在的狀況來說，這算是預設了。
“……？”
“貴格派是天主教的教派之一，也來過我們村子傳教呢。聽說他們最近對奴隸制度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愛麗絲對莉拉說明。
“沒錯，莉拉的交易之所以會失敗，就是因為顧客表示出了強烈的反彈。我說得對吧，人渣？”
威廉是一名資產家，他的客群以貴格派為主，但貴格派對於奴隸制服多有意見。從數十年起，貴格派就一直嚴守著嚴禁接觸奴隸貿易和奴隸販子的主張。
要是聽說威廉買了奴隸，那這些貴格派的客人會有何想法呢？
也不知是在無意間走漏了風聲，還是威廉沒想到他們會表達如此強烈的不滿。無論如何，威廉都被自己的顧客狠很訓了一頓，並不得不放棄購入莉拉的念頭。
“簡單地說，你沒辦法大張旗鼓地買下身為奴隸的莉拉。”
在要以莉拉的去留作為下注金時，他也是聽到莉拉的“女僕”身份後，才正式咬住了沃恩的餌。
當時的狀況是“和一名賭徒以女僕為賭注進行對決”，但換作現在則成了“和一名奴隸販子以奴隸為賭注進行對決”。
“就一般情況來說，奴隸會被視為主人的所有物。當然，這也被歸類在遺產這個分類裡頭。”
“換句話說，一旦沃恩大人喪命，莉拉大人就會由敝公司回收。”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威廉迅速舉起手槍，對準了黑衣男子。對於威廉釋放的壓力，男子像是當成一道涼風般毫不在意。
“順帶一提，遺囑目前由帝都的公司保管，而這份資訊也分享給所有的職員了。畢竟敝公司的最大特色，就是營造出居家般的氣氛，以及促進職員之間的交流。”
這代表就算殺死了這名男子，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就算沃恩和男子死在這裡，也只會讓已經掌握這些資訊的公司繼續造訪這座村莊。就算握有再大的金錢和權力，能隱瞞的範圍終究還是有限。
“要盡一切努力，依循正當的步驟去處理每件事。”
沃恩總覺得耳邊傳來了養父的低語。我一直都做得很好──他在心裡笑了出來。
“換句話說，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殺了我奪走莉拉，那就是不正當的行為。”
成為職員是正當的行為，立下遺囑也被法律保護，而今天的對決合約上面有著雙方的署名。這同時也會化為固若金湯的保證。
所以，他即使面對著威廉，也能毫無畏懼地張開雙臂。
“如果要殺就快快下手吧。當然，我不認為我的律師能在法庭上贏過你，就算主張你殺了人搶走奴隸，大概也會以敗訴收場吧。不過，你‘不惜殺人也要強搶奴隸’的風評可是會就此傳開。這可是在帝都傳得沸沸揚揚的‘便士’沃恩之死，沒有人會不感興趣吧？”
“……”
“還有，你最好不要耍賴，你這麼做的話，我就會拿著今天的合約在帝都裡四處宣揚──‘找上奴隸販子以奴隸為賭注玩樂的資產家’，我覺得這頭銜聽起來也挺不錯的。”
“……”
威廉的眼裡浮現出五花八門的計算和各式各樣的情感。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在此殺光所有人”的選項。
然而，威廉絕對不能在這裡大開殺戒。
他是會將所有事情放上天秤考量的人，而且一定會思考價效比的問題。不管他再怎麼試圖力挽狂瀾，只要今天發生的事傳了出去，就一定會對威廉的金錢和名譽造成打擊。這便是沃恩精心佈置的局面。
對威廉來說，“失去顧客”是他說什麼都想極力避開的事態，莉拉相比之下根本就不算什麼。只要在天秤的一端放上這樣的籌碼，他肯定會選擇投降。
因此，威廉對著天花板開槍的動作，就只能視為他舉起了白旗而已。
“……”
槍聲撕裂了大廳，接著寂靜再次降臨。
威廉無力地垂下手臂，亂掉的劉海遮住了他低垂的臉孔。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顫抖，沃恩起初還以為是因為受辱而出現發顫的反應。
然而，抬起臉孔的威廉卻在笑。他扔掉手槍，以雙手蓋住臉龐，從敞開的嘴裡流瀉出聳人詭譎的笑聲。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我、我還是頭一次有這種心情！是我有生以來的初次體驗！”
“無所謂。總之這已經不是你的家了，出口在你後面。”
“不不，你錯了！這裡是我的家啊！”
說什麼傻話呢──在沃恩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威廉用雙手撐著桌面探出了身子。他以猙獰的神情瞪視著愛麗絲和莉拉。
“這裡是我的家，她是我的東西！我迄今想要的東西，統統都到了我的手中！我會得得到的，就像迄今的人生一樣！相信我，就算今天暫且饒過你們，總有一天我還是會把你們納為己有，你們是我的東西！”
“還真是死腦筋……”
威廉確實失去了理智，但他的態度是認真的。他毫不懷疑地相信自己會在將來得到兩名少女，並不惜用上各種各樣的手段。
這不是輸不起的話，而是威廉的勝利宣言。
“賭徒！文斯·沃恩！你給我記住，我一定會從你身邊奪走一切！然後奪回莉拉！也奪回愛麗絲！我說到做到！”
說什麼奪不奪的，她們根本就不是你的東西──沃恩雖然想這麼開口，但還是沒有作聲。威廉的內心已經把妄想視為了事實，就算出言辯駁也沒有任何意義。
因此沃恩沒有反唇相譏，只是聳了聳肩。
“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
沃恩忽然踹開椅子站了起來。
他強行壓下流竄全身的疼痛和幾乎要融掉大腦的醺醉感，在其他人有所反應之前跳上了桌面，踏著“噠噠”的腳步聲來到了威廉的眼前。
威廉愣愣地張大了嘴，抬頭看向沃恩。如今威廉的雙手撐著桌面，讓臉龐來到了一個相當合適的高度。
沃恩對著眼前的臉孔就是一腳！
鼻骨粉碎的觸感著實爽快。皮肉遭到痛擊的悶響響起，鮮血則是追著這道聲響噴了出來。威廉的頭向後一仰，在以鼻血劃出弧線的同時向後倒地，就此昏了過去。
鼻子被踹歪的威廉翻著白眼倒在地板上。泉湧而出的鮮血將他的臉孔妝點得十分滑稽。若是帶著這個裝參加晚會的話，肯定會受到眾人的歡迎吧。沃恩對著狼狽倒地的威廉，做了個拇指劃過脖子的動作。
感到火大的不只是你而已。
“要來就來啊，雜碎！下次我會連你屁股上的毛都拔個精光！”
威廉絕對不能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洩漏出去。既然如此，那就算是臉上被人踹了一腳，也無法走法律途徑徑行告發。
在局勢走到這一步後，沃恩總算能隨心所欲地痛揍他一頓了。而沃恩正是為了讓自己能這麼做，才精心策劃了這樣的局面。
他早就想這麼做了。自從聽到威廉名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這麼做。
被毒藥磨耗大半的體力全部透支，沃恩無力地頹坐在桌面上頭，勉強用手肘支著桌面撐起頭部。威廉的嘴裡冒出了一團團的血沫，沃恩看著傭人們慌慌張張地湊到他的身邊，忽然喃喃自語了一句：
“好吧，既然被我踹倒了，那他也聽不見了啊。”
威廉在傭人們的照料下離開了宅邸。沃恩完全沒去送行，但畢竟客人已經昏倒了，就算不去送行應該也沒關係。而且，就算威廉還醒著，大概也會拒絕沃恩前來送行吧。
沃恩從桌面上跳了下來，回過身子。他看著似乎沒能跟上事態進展而張嘴發愣的莉拉，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看，你的心願實現了。高興一下吧。”
“……！”
她率先採取的行動，是湊到沃恩的身邊。她以幾乎可以稱作擁抱的姿勢，撐住了沃恩的身子。
抬起臉龐的她之所以露出了五味雜陳的表情，是因為內心正在糾結不已的關係吧。她雖然擔心渾身是血的沃恩，但因為害他落得這種下場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所以似乎又認為自己沒有擔心的權利。
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的沃恩露出了苦笑。
“愛麗絲，你也高興一下啊。”
“咦，啊，呃，這樣就結束了……嗎？”
“沒錯，總之算是告一段落了。”
“恭喜您，沃恩先生。敝人也打從內心為您祝賀。”
“少用一副把我當朋友的嘴臉搭話啊，人渣。”
“誒！”
厚著臉皮跑來搭話的黑衣男子像是感到意外似的睜大雙眼。
雖說就結果來說，沃恩這回是處於利用他們的立場，但他們不僅是一群把莉拉當成商品對待的傢伙，還揍過沃恩的頭。
“敝人再怎麼說也是老闆啊，老闆。沃恩先生，對老闆應該要懷有更多的敬意才對。您這樣會被開除的！”
“哦，原來如此，只要揍你就可以了是吧？如此一來我就會被開除了嗎？”
“請住手！我們應該避免不必要的暴力。況且為防萬一，您暫時登記在敝公司的名下應該會比較有利吧。”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喜歡把遺產信託給你們啊……”
沃恩撫著額頭這麼咕噥道。
畢竟遺囑是正式檔案，沃恩也擁有還算多的財產。應該說，他的家裡塞了不少從賭場贏來之後就隨意擺放的貴金屬。他實在很難不去想象黑衣男子殺死自己強奪遺產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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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想著的沃恩，似乎將內心想法表露在臉上了。只見黑衣男子露出苦笑，左右搖了搖頭。
“請放心，敝人是不會殺人的。”
“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這是當然，因為死人沒辦法做生意。那麼，敝人就此告辭。”
在事情結束後，男子便毫不拖泥帶水地離去了。難道他打算在這個時間點返回帝都嗎？
話又說回來，在結束黑巧克力坊的騷動時，沃恩雖然帶走了莉拉，但他們也沒上門搗亂──沃恩目送著男子的背影，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他緩緩地伸了個懶腰。
“無所謂了。”
受毒藥折磨的身體正親切地告訴自己體力已達極限。特別是他最後絞盡全力的那一踢，似乎為早就奄奄一息的身體補上了致命的一擊。
“晚安。”
說完，沃恩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