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自己做了場夢，但醒轉時看過的夢境卻化為了無數碎片，夢裡的記憶就像流水一般，從試圖抓住的掌中不斷滑落。
沃恩感受著似乎已經變成爛泥的身子，將眼皮睜了開來。他有種已經睡了一百年的錯覺，而且還想再睡上一百年。不過，從窗外射入的陽光，正告訴他現在是隔天的午後時分。
“哎呀，你醒啦？”
他轉動眼睛朝著聲音來源望去，只見愛麗絲不知為何正看著牆壁。她先以衣袖擦了擦臉，然後才看向沃恩。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她剛剛在哭嗎？
原本想開口詢問的沃恩，又把話吞了回去。
就算摧毀了威廉的計劃，也打斷了他的鼻樑，但愛麗絲終究只是個剛失去雙親的少女。
她在這座村子有著身為代理地主的立場，肯定只有在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客人面前，才能露出脆弱的一面吧。
想到這裡，沃恩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無所謂啊……”
愛麗絲又輕輕抽了一次鼻子，這才來到了沃恩的身旁。她在擺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用力挺直了背脊。
“沃恩。”
“啥？”
“感謝你伸出援手，拯救了我，我發自內心向你致謝。”
收到這正經無比的致謝之言，讓沃恩睜大了眼睛。
他雖然習慣被咒罵或譏諷，卻不習慣被人感謝——特別是這種被資本主義一腳踢到谷底的詞句。接著，他輕輕笑了出來。
“別傻了，誰說我是來幫你的，我只是對莉拉……呃……有應盡的責任罷了。”
“就算真是如此，你讓威廉從這座村子抽手依然是事實呀。”
“你會在每次下雨的時候對天空表達謝意嗎？你覺得時鐘之所以會指出時間，是因為時鐘有著親切的內心嗎？就算收到了感激的話語，它們一定也只會感到困惑吧。”
“這就是看法的不同呢。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有必要好好謝謝你。”
“無所謂啦。”
“莉拉直到剛才都還陪在你身邊呢，要我把她叫來嗎？”
“我還要睡，免了。”
沃恩閉上眼睛，悉悉窣窣地蓋好被子。雖然沒打算收下這份謝意，但她要自顧自地表達感激之情也是她的自由。說得更簡單些，就是對他來說無所謂。
沃恩聽到愛麗絲將椅子拖得更近了，椅腳“喀噠喀噠”地踢著地板，接著有一股氣息窺探著沃恩的臉龐。
“對了，我有件事情怎麼樣也想不通呢。”
“……”
“賭局是昨天晚上進行的，而莉拉是前天下午前來煽動你的。如果把這裡到帝都的車程設為一天的話，時間會對不上吧？”
“……”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把信寄給那個奴隸販子的？”
我在睡覺，所以沒辦法回話──沃恩暗自想著。
愛麗絲沒等他回應，便繼續開口說道：
“你在前天下午終於下了決定，並策劃了足以打敗威廉的計劃。就算你那時寫好了信，也得到昨天才能勉強送到帝都。奴隸販子不僅需要確認你的信件和遺囑，核對你的職員身份，還要派那個黑衣人過來，那這點時間應該還是有些不夠吧？你肯定得在比前天更早的時候寄出信件才行。”
“……”
“在被莉拉拜託之前，其實你已經採取了行動，我沒說錯吧！”
你太高估我了──但他沒說出口。
的確就如愛麗絲所說，信件是在比前天更早的日子寄出的。不過，那不是為了保護愛麗絲而設下的機關，單純只是為莉拉加上一層保險而已。
“這丫頭如今仍是奴隸身份，若是要得到她的話，就會對你的資產家風評造成危害。”只要能靠這一手達成牽制威廉的目的，那他就沒有挑起那場賭局的必要了。他其實原本有著對愛麗絲見死不救的打算。
“你是在哪一天邊賞馬邊思考自己死後的事呢？”
那是愛麗絲向他求婚的隔天，也是被莉拉推倒後過沒多久的日子。沃恩在得知這座村子和威廉·雷克威爾有所牽扯後，就立刻為了確保莉拉的安全採取行動。那是連威廉會不會造訪這座村子都還不清楚的時候。
當然，最後威廉沒有出現、整場安排只是一場空的可能性很高。但這麼一來，會困擾的也就只有被莫名其妙地叫來的黑衣男子，而不是沃恩。
從愛麗絲的口吻聽來，她想必已經想出了答案。
先是傳來了一陣惹人心癢的嘻嘻笑聲，接著愛麗絲拍了拍沃恩身上的棉被。她以蘊含調侃和柔情的話聲點出了事實。
“你太寵她了。”
“囉嗦……”
“哎呀，你不是睡著了嗎？”
“……”
沃恩的意識再次落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他一直感受著愛麗絲擱在自己身上的那隻手，直到入眠為止。
當他再次醒來時，感受到了人的氣息。
閉著眼的他，感受到的是一股壓在身上的微弱重量。沃恩本以為愛麗絲還待在房裡，但隨即否定了這樣的推測。原先能隔著眼皮感受到的陽光早已消失，夜晚的寒氣穿透了被子，正滲入自己的身體之中。而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顯然比手掌大上許多。
沃恩張開像是被膠水黏住般的眼皮，看向自己的肚子上方，隨即看到了眼熟的發窩。
“原來是莉拉啊……莉拉？”
回應他的是微弱的鼾息，她的肩膀有節奏地起伏，時而微微動著身子。
“睡著了嗎……”
他把顯而易見的事實問出了口，當然沒有收到回應。
他發現黏在身上的鮮血已經被人擦去，還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一旁的桌子上擺著藥膏和水壺。
莉拉似乎已經待了很久了，她備在一旁的紅茶茶壺，如今已經完全涼了下來。
自己好像睡得有點太久了，四肢都傳來了對於舒展的渴望。但要是這麼做的話，就得把莉拉的頭從肚子上挪開才行，這也會害得莉拉醒來吧。
他看著莉拉安詳的睡臉想了一會兒，最後決定換個機會再下床。他把頭枕回枕頭上，眺望著天花板的橫樑。
在這次的騷動裡，莉拉的行動固然是幫了大忙……
莉拉成功以自己的所有權作為要挾，逼得沃恩去和威廉對決。她的算計相當有一手，而沃恩也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她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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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莉拉會不會對這件事感到在意，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回想起踹倒威廉之後的光景。當時的莉拉看著渾身是血的沃恩，臉上浮現出自責的神情。
沃恩確實是因為莉拉的算計而受了傷，但沃恩也是在瞭解自身極有可能受傷的可能性後，依然願意接受她的要挾。
他雖然這麼看待此事，但就算說破了天，莉拉也沒辦法完全接納這樣的說法吧。
沃恩毫無意義地戳著莉拉的臉頰，煩惱起該怎麼做才能讓她放心。這臉頰戳起來的感覺有種停不下手的滋味。
一直到他戳了太多次，莉拉的表情變得相當難看後，才想到了像樣的說法。
他拿起莉拉身旁的木板握住木炭，咔啦咔啦地刮著木板，在上面留下了一行文字。
“謝謝你。”
這樣應該就沒事了吧。
沃恩輕輕一拋，將木板放回原本的位置，接著再次閉上眼睛。總之，他得快點入睡才行。再怎麼說，他也不打算在莉拉醒來後看到文字，最後擦去文字的這段期間保持清醒。
還有，木炭比想像中還難寫啊，還有沒有更適合寫字的東西了？
沃恩原本就喜歡睡覺，況且他還吞了毒藥，獲得了想睡多久都沒關係的正當理由。他放鬆了自己的意識，開開心心地接受了睡魔的誘惑。
當個病人是個不錯的體驗。
就算睡上一整天也不會有人囉唆，就算不曾開口也會有人送來美味的飯菜，即使舉止比平時粗暴幾分，周遭的人們也願意寬容以對，要是再有個能在床上打發時間的嗜好，那就堪稱完美了。
由於沃恩的室內嗜好不只一項，因此完美的生活又被他錦上添花了一番。
他可以在喜歡的時間盡情讀書，可以叫來喬瑟夫隨便教他下棋，可以捉弄莉拉、可以調侃愛麗絲、有時候則是被菲莉欺負。為了打發時間，他毫無意義地寫了長信寄給不識字的傑克，也練習起沒怎麼摸過的小提琴。
雖說在過了約一週的時間後，身體裡的毒素就差不多消散了，但沃恩會在過了十天之後才下床，或許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唔啊……總覺得身體生鏽了……”
久違地繞了宅邸一圈的沃恩，在回到客房後嘟囔了一句。明明只是走過大大小小的房間，並順便繞到迴廊走走而已，他現在卻已氣喘吁吁。
看到沃恩搖搖晃晃地推開房門的模樣，原本待在房裡的莉拉慌慌張張地湊了過來。她似乎早已預料沃恩會如此疲憊，只見手裡已經拿好了擦汗用的手帕。
“主人，沒事嗎？”
“哎，畢竟最近過得太健康了，偶爾也要攝取些不健康的東西維持平衡啊。”
他隨口胡扯了幾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莉拉一直在旁邊探頭探腦，像是擔心只是走上幾步的沃恩會在離開自己身旁的同時趴倒在地似的。
感覺有些煩悶，又覺得有些無奈。沃恩將莉拉丟到視線角落，環視起房間一圈。
“想不到沒花多少功夫就收拾好了。”
“……”
莉拉看似有些寂寞地點了點頭。
沃恩他們已經在這裡停留了超過兩週。就算有女僕們定時打理，位於無主修道院裡的這間客房，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像是兩人的專用房間一般。被隨手丟放的書籍、床鋪上的皺摺和收在一起的梳子和衣服等東西，更是加強了這樣的印象。
然而，這樣的氣氛已然不復存在了。
這是因為在沃恩四處散步的期間，莉拉為了旅行收拾行囊的關係。她將行李一一收進木箱，並將丟在房裡的書籍和西洋棋盤等物品送回大廳。
這座宅邸並非兩人的目的地，只是偶然落腳的一站。就算住起來再舒適，如今也到了該告辭的時候了。對於這理所當然的事實，莉拉卻露出了略帶感傷的神情。
“哎呀，我還在想你們怎麼一大早就走來走去，原來是在收拾行李呀。”
愛麗絲驀地將臉從客房門口探了出來。她先是看著客房的狀況眨了眨眼，接著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詭異笑容。
“是啊，也是時候該走人啦，畢竟我們的目的地是巴斯。在這裡有點待太久了，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啦，就算定居在這兒都行。話說回來，巴斯，嗯……巴斯啊。”
愛麗絲忽然側起了頭。
“你打算怎麼去？”
“啊？”
當然是搭馬車──沃恩即將說出口的話，在一陣尷尬之中沒能成聲。
仔細想想，這天到底是抵達村莊之後的第幾天了？他們是因為搭乘的馬車被劫匪弄壞，才會繞路來到這座村子。他記得有收到傳話，說馬車的修理和車伕養傷都只要一週的時間，因此等到痊癒之後就能出發了。
而那個出發的日子，距今已過了一個多星期。
“……”
“哎呀，你完全沒想過啊？也是呢，畢竟你受了傷，又一直待在房間裡，照這樣看來，你的馬車應該也沒著落了？”
“啊……這下糟了……”
“不──過──呢──”
愛麗絲像是在唱詩般這麼說著，揮了揮手指。
“這裡有個突然沒事做的地主女兒，由於這座宅邸會由堂兄弟繼承，所以那個少女已經沒有工作的必要了。但說起來，婚約失效也只是幾天前的事，要談到下一樁婚事也沒那麼快呢。於是少女心想，既然暫時會變得遊手好閒，不如就去旅行一趟吧。沒錯，要是有溫泉的地方就更好了！”
愛麗絲以腳跟“咚咚”地踏著地板逼近，窺探著沃恩的臉孔。她像只將老鼠逼到角落的貓咪，喜孜孜地眯起了雙眼。
“誒，我說，你想搭我的馬車嗎？想搭上馬車一起旅行嗎？”
“這個嘛……如果能搭的話，當然是想了。”
“呵呵呵~可以呀~畢竟沃恩是我的好朋友，莉拉也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們要搭車的話，我也不會收錢──不過，我倒是想聽一句話呢。”
“一句話？”
沃恩雖然撇開了目光，但愛麗絲隨即纏了上來。他很清楚愛麗絲想聽的是什麼話。
這一定是捉弄她太多次換來的懲罰吧，所以自己才會陷入這樣的處境。相識至今不停被沃恩玩弄的愛麗絲，像是要把這口氣全數討回來似的，露出了巧笑倩兮的笑容。
“還不快哭爹喊娘地對我說‘是小的錯了，請愛麗絲大小姐救救小的’！”
果然，是在這兒等著我呢——沃恩哭喪著臉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