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和悲劇的共同特徵，在於其中有著無法逃避的命運。”
養父這麼說著晃了下身子，他屁股底下的椅子隨之發出了嘎吱聲。
“觀賞喜劇之人必然發笑，觀賞悲劇之人則必然生悲。”
養父的口條比以前進步了許多，這不僅代表了他向沃恩講述過大量足以增長技巧的話語，也代表他對於說明種種人生感悟一事感到習慣了吧。
但說起來，在絕大多數的狀況下，沃恩都會裝出一副愛聽不聽的神情聆聽養父的話語。
“反過來說，這世上所有無法逃避的命運，都必然帶著喜劇性或是悲劇性。然後呢——”
養父雖然說著探出身子，但由於他距離沃恩的距離比平時要遠，因此有些欠缺魄力。
“接下來才是重點。隨著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眼前的現實也會化為喜劇或是悲劇。既然如此，那就算你在未來的人生路上遇上了難以躲避的橫禍，即使那充斥了再濃厚的悲劇元素，只要能一笑置之的話，就能將之轉化為喜劇。”
原來如此──沃恩雖然嘴上應和，但並不代表他理解了養父的話語。
說起來，對這個年紀的沃恩來說，所謂的戲劇也就只有喜劇和悲劇這兩種分類而已。即使被養父當面說“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喜劇或是悲劇”，聽來也只會是“這世上的人都是男人或是女人”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除此之外，在這個年紀的沃恩還有著無法對養父的教誨認真以對的理由。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要是如你所說，這世上的一切都能分為喜劇或悲劇，並該追逐悲劇中的喜劇的話……那我是不是應該指著此時此刻的你放聲大笑呢……”
這時的沃恩待在看守所。沃恩和養父之間隔著鐵牢，兩人是透過鐵牢的縫隙交談。
沃恩待在鐵牢之外，養父則是待在裡面。
他在打聽過梗概後，得知了原委。像平常那樣地去賭場串門子的養父運氣不好，碰上了警方的臨檢，於是便以聚賭為由，被警方帶到了看守所。
即使光線幾乎照不進牢房裡頭，沃恩也知道養父露出了微微苦笑。他被留長的鬍子蓋住的嘴巴緩緩地動了起來。
“雖說發笑固然重要，但被兒子嘲笑果然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啊……”
“無從逃避的命運到底是什麼鬼啊？這是指我雖然帶了保釋金過來，但就算就這麼回家也沒關係嗎？”
“不不不，你聽我說，咳咳，人生就是該不斷地掙扎。嗯，由於人生不是戲劇，所以每每遇上大事都得拼盡全力，以免落入喜劇或悲劇的魔爪之中！”
也許是有些慌了吧，看到養父這麼說話，沃恩不禁指著他哈哈大笑。
在清醒的瞬間，他便理解了剛剛看到的全都是一場夢。
那就像是在路上遇到了偶然重逢的老友一般，是一種相當神奇的感覺。沃恩困惑了好一會兒，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回想起這段記憶。
而他的鼻子給了他答案。
空氣中帶著溼氣，還帶著輕扎著鼻腔的金屬臭味。雖然兩者的刺激程度僅是微乎其微，但由於尚未適應，鼻子對這樣的氣味格外敏感。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拉開了床幔。身子之所以冷得發顫，是因為他打著赤膊的關係。由於舟車勞頓，他昨晚似乎只把上衣脫掉，就這麼墜入夢鄉了。
他從床上伸手開啟窗戶，溫泉街景隨之躍入眼簾。
“巴斯……”
毫無疑問地，展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正是度假勝地巴斯。
和帝都的氛圍差挺多的啊──沃恩掃了一眼街景，冒出了這樣的想法。該怎麼說呢，有股與現實脫節的氛圍充斥在空氣之中。
住在鎮上的人數相當少。
雖說巴斯從古羅馬時代就以溫泉而出名，但幾經衰退之後，一直到了這個世紀才迎來最大規模的發展。
將目光掃向街道的話，就能發現走在路上的都不是這裡的居民，而是造訪這裡的外地人。人們的階層從貴族到庶民皆有，這些或為溫泉、或為拓展人脈、或為賭博前來的人潮，終究只能算是訪客，而不是居民。
和居民相比，訪客的步伐及生活方式都有著極大的不同。像這樣從建築物的三樓朝下望去，就能感受到彷佛連時間流逝的速度都與帝都大相徑庭。
由於天空有著常年籠罩的雲層，此時還下著小雨，因此整個世界都像是被一片薄膜包覆了似的。
感覺就像是誤闖到了舞臺上……
沃恩眺望著眼下的風景，愣愣地想像起許多人“生活著”的帝都和許多人“造訪著”的巴斯的差異。
這時，房門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他原本打算下床，但最後打消了念頭。嫌麻煩的心態佔了上風，沃恩維持著坐在床上的姿勢，再次淺淺地閉上眼睛打盹。
待敲門聲響起了二十次之後，門後的人扭開了門把手。
沃恩從一開始就沒有鎖門。
“……”
傳來了微弱的呼吸聲，以及某人踏入房內的氣息。輕巧的腳步聲從身後小步且快地靠了過來，最後在沃恩的正後方站定。
來人之所以會僵住幾秒，肯定是因為沃恩裸著上身的關係。沃恩迷迷濛濛地想像著少女的褐色肌膚泛出了鮮明紅潮的模樣。沃恩打赤膊的姿態雖然不算罕見，但她似乎還是無法習慣。
她繞到了身側，拍了拍沃恩的肩膀。雖然明白對方遞出了寫好某些文字的木板，但因睡意顯得茫然的雙眼卻讀不出任何文字。即使如此，沃恩就算沒有刻意去看，也猜得出大概的內容，他以昏昏沉沉的口吻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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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嗯，早啊。”
看來寫在木板上的確實是早上的問安語。少女點了點頭，接著拾起了丟在地板上的襯衫和外套。
沃恩接過了衣物，以笨拙的動作試圖穿上，卻怎麼樣也穿不好。雖然知道扣錯了鈕釦，但就連重新扣好的念頭都消失了。
過沒多久，少女繞到了他的身前，為他重新扣好鈕釦。她的手指之所以顯得靈活，想必是因為沃恩上個月臥病在床時，持續受到她照顧的關係吧。
到頭來，沃恩一直到在少女的協助下穿上外套，喝下用來驅除睡意的紅茶，並讓她用梳子梳理過頭髮後，意識才變得清晰起來。
這時，不知何時走入房間的另一人輕輕地敲了他的頭。
“哎，別給莉拉添這麼多麻煩啦。”
這道輕微的疼痛感，總算讓宛如蜘蛛網般在腦子裡盤據不去的睡意徹底消失。
沃恩沒理會眼前的人物，而是先轉頭望向自己身後的人影。他眨了幾下眼，待視野變得清晰後，再次開口問候：
“嗨，早啊，莉拉。”
莉拉看著第二次道早的沃恩，露出了微微一笑。
“……”
沒有回話的她放下梳子，舉起了擱在身旁的木板。
“您早。紅茶，續杯嗎？”
寫在木板上的文字，已經遠比沃恩剛教導時還要流暢許多了。她似乎也對這樣的進步感到開心，最近練字的次數也直線攀升。
沃恩在喝幹最後一滴紅茶後，搖了搖頭。
“不，這樣就好。”
“所以說，你們兩個每天早上都是像這樣互動的嗎？”
他將視線拉回前方，愛麗絲正插著腰站在那兒。
投宿在另一間房裡的她，似乎才剛起床不久。愛麗絲身上仍然穿著睡衣，頭髮的綁法也較平時粗率。
“我說你呀，就算你是把她僱來當女僕的，這種像小孩子的態度也太不像話了吧？”
“少瞧不起我了。我的自理能力可是比路邊的小孩還爛。”
雖說前一陣子的他還算是有一定程度的自理能力，但最近已經完全變成了這副頹廢的模樣了。在莉拉照料他臥病在床的這段期間裡，沃恩已經徹底染上了怠惰的習性。
“為什麼你一副自鳴得意的模樣啊？莉拉也一樣，既然身為女僕，就該有個女僕的架子，如果被塞了太多工作的話，就該好好生個氣啦。”
莉拉搖了搖頭，拿起木炭書寫。
“我做得，很開心。”
“哎，你們兩個都高興的話，我也沒意見啦……”
“所以呢，現在才幾點？為什麼大清早的就把我叫起來？”
他取出懷錶，掀開了刻有雄鹿雕飾的表蓋，只見時間才剛過清晨五點不久。由於昨晚抵達巴斯時已是深夜時分，體內還殘留著些許疲憊。
不過，感到疲憊的似乎只有沃恩而已。只見愛麗絲一臉興奮地拍手說道：
“是呀，就是該早起呢！總之，我們可沒空睡大頭覺！難得都來到了巴斯，當然就得大玩特玩一番了！首先就去泡溫泉吧！還有要去幫浦室！（巴斯的知名老牌餐廳）”
“……！”
莉拉的呼吸也變得稍顯急促。在從愛麗絲口中聽說過種種傳聞的她，似乎很期待這次的旅行。
“不過是個會冒出熱水的地方，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我才要問你為什麼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呢！這裡是巴斯耶！巴斯！是那個知名的巴斯！就連王室也有許多成員造訪此地呢！”
和彷佛隨時都會沉沉睡去的沃恩恰成對比，愛麗絲一大早就是精神抖擻的模樣。雖然愛麗絲素來是個吵吵鬧鬧的丫頭，但就連莉拉也以坐立難安的視線投向了窗外。雖然表現得不甚明顯，但仍能從她的眼裡看出對於巴斯的好奇心。
沃恩像是受到莉拉的牽引似的，以一副嫌煩的神情站起身子。就在這時，一陣聲響忽然傳了過來。
據說原本在貴賓造訪巴斯時，才會敲響“迎賓之鐘”表達歡迎之意，然而，如今造訪巴斯的貴族絡繹不絕，就連這陣鐘聲也失去了一開始的立意。
由於發生過“為什麼那家夥抵達的時候有敲鐘，我抵達的時候卻沒有”之類的麻煩事，所以這道鐘聲就改成每天早上固定敲響了。
就某方面來說，這或許也可以看做“巴斯歡迎各式各樣的訪客”的表現。
“不過……已經到巴斯了啊……”
“什麼呀，你還沒睡醒嗎？這裡不是巴斯的話，又會是哪裡呢？”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沃恩搖了搖頭。
喜劇和悲劇的共同特徵，在於其中有著無從逃避的命運——養父的聲音彷佛在耳邊低喃。
沃恩是一名賭徒，自他獲得文斯·沃恩這個名字以來就一直是如此。沃恩的價值觀始終是以賭徒為出發點，而且絕無絲毫動搖過。
憑藉著屹立不倒的價值觀一路走來的人生，將沃恩帶到了巴斯之地。對於沃恩來說，造訪巴斯一事，確實是不折不扣的“無從逃避的命運”。
若是如此的話，對他來說這片土地究竟是喜劇，亦或是悲劇呢？
沃恩沒來由地嘆了口氣，仰望起天花板。他捫心自問，試圖找出內在的愉悅之情──像是抵達了旅途目的地的興奮感一類的情緒。
由於尋找的結果是一場空，他索性笑了笑。
“呵呵。”
那既僵硬又乾澀的笑聲，聽起來倒是和哭聲有幾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