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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4)

昔時年幼,那些在平城的日子,有許多小竹已記不清。可唯有那一年的冬天,卻在她的腦海中格外分明,一生難忘。她記得漫天落雪、無聲飄零,她記得火光衝天、濃煙密佈,她記得婦人嚎哭、妖獸嘶鳴,她記得鮮血淋漓、黑影幢幢……一幕一幕,將她所有美好的憧憬與希冀,一一擊碎,化為寒冷刺骨的冰渣,又被北風吹散在天地之中。

她所看見的,是煉獄一般的景象:妖氣沖天,遮天蔽月。柳嬤嬤家的宅子,已被烈火所吞噬。兇猛的火舌四處噴濺,引燃了周圍的民宅。房倒屋折,樑柱崩塌,那些鄰近的叔叔嬸子們慌不擇路地在小街上奔逃,哭號著大叫:“妖怪——有妖怪——”

他們口中的妖怪,正矗立於烈火之中。漆黑毒影,在火光映襯下,鬼影幢幢,愈發猙獰。小竹嚇得躲在了門背後,只探出半個腦袋,害怕地望向那個咆哮噴火的龐然大物。可就在這時,她忽然注意到,那個黑影大妖的腦門上,有個金色的紋印,紋路與白澤的一模一樣。

小竹驚訝地瞪大了眼,她拼命地搖了搖頭,不願相信那個漆黑可怖的龐大怪獸,就是那個純白溫和的少年。就在這一剎,那妖怪舉起雙臂,又轟然捶下,竟是要將柳嬤嬤的屋子碾成碎渣。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火光裡閃現一道銀光,竟是墨白騰空而起,立於虛空之中。他右手揮舞綠竹杖,左手捏了一個法訣。伴著一聲清朗叱吒,旋風驟起,捲起了火舌,如同一條火龍般,向那妖怪狂襲而去,沿著它的身軀盤旋而上。

巨獸咆哮嘶吼,將怒火轉移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它揮舞著雙臂,黑色毒煙驟然噴發,令它的身形又暴漲數倍。面對排山倒海一般狂襲而來的毒煙,墨白雙眉緊蹙,他瞥了一眼身後的民居房屋,和街道上那些驚慌失措的鄰里,他咬緊牙關,清吒一聲:

“寒嵐冰凜!”

霎時,天降霜雪。冰晶迅速凝結,竟組成一面透明的高牆,攔住了山崩海嘯一般襲來的黑色煙塵。同時,紛紛揚揚的雪羽,也壓制了那些躥升的火舌,減輕了火勢。

然而,崑崙神獸的靈力得天獨厚,遠勝於仙君修行之力,加之蠱雕之毒甚是強悍兇狠,不過須臾之間,冰壁便開始碎裂,伴隨著“咔嚓”聲響,碎裂紋路在冰面上游走,碎冰如星辰破碎,降臨人間。眼看那奔騰的毒煙,就要衝破冰壁的阻擋。墨白大喝一聲,手中的綠竹杖頂端,發出了耀眼的螢綠色光芒。

可小竹分明瞧見,墨白師父的唇邊,溢位了一絲血痕。而師父的身形也有了變化,一黑一白兩道光點時隱時現。靈力透支,他連人形也保不住,險些就要被打回原形。見此情景,小竹想也不想,她一彎腰從地上抓起碎石,衝那巨獸狠狠地扔了過去:

“不許傷我師父!”

那石塊還未擊中巨獸,就被毒煙侵蝕於無。可她童稚的聲音,卻吸引了妖魔。如潮毒煙驟然調轉方向,竟是向小竹迎面撲來。女娃娃雖不知那黑煙究竟是什麼,但出自本能的恐懼,令她拔腿就跑。可她終究只是個六歲的娃娃,沒跑兩步就被毒煙追上,侵蝕的黑霧瞬間吞噬了周遭的綠竹房屋。而小竹腰間繫著的翠玉葫蘆,也因繫帶斷裂而跌落在地,發出瑩潤的光華。

毒煙越逼越近,如一條邪惡的黑色蛟龍,衝向奔逃的女童。眼看那黑霧就要將小竹吞噬,忽然,一道高壯渾圓的身形,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死死摟緊在懷中。只見那黑白相間的熊貓,用他寬厚的脊背,為徒兒擋去了毒煙的侵襲。

“噗!”墨白吐出一口血來,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勢,先是將小竹攬在身後擋好,隨即回身望向那巨獸,朗聲唸誦:“以血為憑,以魂為證,吾命化鎖,牽魂制靈!”

那時的小竹,還不明白這是怎樣兇險的禁法,不明白墨白師父是祭出了自身的修為乃至性命,與白澤神獸的靈力相抗衡。她只知道,在師父法術的牽制之下,一道銀色華光,如繩索一般纏上巨獸的身軀。妖魔身形受制,不住衝墨白咆哮。墨白無半分懼意,反是厲聲呵斥:

“白澤,迴歸本心,莫讓那妖毒控制!”

聽他這句,小竹嚇了一大跳,她一把抓住師父的胳膊,急道:“師父師父,為什麼白澤哥哥會變成這樣?哥哥是好人啊,他是想幫柳嬤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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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童稚嫩的話語,傳入巨獸的耳中。那猙獰的黑影似是為之一滯,竟是停止了掙扎。片刻後,賁張的毒煙緩緩褪去,狂怒的烈火也漸漸熄滅,而那巨獸額頭正中的金色光紋,卻越發明亮起來。終於,那黑影毒煙被金光湮沒,妖異般的龐大身影不斷縮小,化為了那個俊朗少年。

望著周遭被烈火焚燒的殘垣斷壁,望著驚懼戒備的鄰里,望著唇邊溢血、滿身煙塵的墨白仙君,白澤面露愧色,默然垂首。只見他走入宅院的廢墟之中,抱出被嚇暈了的柳嬤嬤,默默地走到墨白身前,將自己想要報答、卻反被她刺入心窩的恩人,輕輕地放在了地上。然後,他雙手抱拳,衝墨白深深一揖。

此時的白澤,面色蒼白,鮮血從胸膛心門的傷口汩汩流出,染紅了衣衫。見他這幅狼狽的模樣,墨白也能將事情的緣由經過,猜出個幾分。他剛抬手捏了法訣,想為白澤施術治療,卻見對方緩緩搖首:“不必了。為妖毒所控,傷人造業,這是吾應承受的罪愆。仙君,抱歉。”

少年白澤沉聲道出真摯的歉意。下一刻,他化為一道白光,如流星一般在夜色中消逝,卻並不是朝向崑崙山所在的西方。

未能斬妖除魔,反倒傷人造業,白澤無顏回崑崙面對師尊。人心難測,海水難量,他涉世未深,不通世故,即便有窺測人心的術法,仍不能理解洞悉,反是鑄成大錯,令恩人愈發悲痛瘋狂。自此,白澤只願離群索居,深居山林,孑然一身,形影相伴,再不願與人牽扯,再不願重蹈覆轍。

墨白悵然嘆息,卻牽動了胸中氣海,忍不住咳出一口血來。可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勢,疾步上前,撿起了掉落在地的翡翠葫蘆,飛快地將它系回在小竹的腰間,正色叮囑道:

“丫頭,這葫蘆你須日夜佩戴,千萬不可離身,知道了嗎?”

在小竹的印象中,師父總是笑吟吟的,就算要教訓她,也是揚起唇角,調侃著說她是“傻丫頭”、“小笨蛋”。小竹從未見過師父這般緊張的模樣,也從未聽過他這般鄭重地囑咐於她。女童雖不明白為什麼,但師父的話,她一向聽從。她一邊“嗯”地重重點了點頭,一邊伸出小手,輕輕地撫摸著師父的後背,為他順氣。

得她承諾,墨白這才松了一口氣。就在此時,見妖怪逃走,鄰里鄉親們也都壯著膽子走上前來。他們手持鋤頭鐵鍁,戒備地瞪視著墨白和小竹。方才與白澤一戰,墨白不但祭出了法術,還顯露了原形,鄉親們看得清清楚楚,平日裡代寫家信的落魄秀才,變成了一隻黑白相間的食鐵獸。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句“妖怪”,就像掀開了序幕一般,咒罵聲討,不絕於耳:

“妖怪!滾出這裡!”

“妖精,你騙得我們好苦,快走!滾出去!”

平時親切和善的叔叔嬸嬸,此時卻露出了憤怒的神色。叔叔們揮舞著手裡的鋤頭,惡狠狠地瞪視著二人。嬸子們有的抄著鍋鏟,有的撿了石頭菜葉,一邊砸向二人,一邊大聲咒罵著。

被他們罵作是“小妖怪”的小竹,害怕地抓緊了師父的衣角,躲在了他身後。見此情景,墨白無奈地牽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苦澀的弧度。他抱起小竹,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他們的怒罵聲中,走出小街,走出居住了六年的平城。

夜風習習,被系在綠竹上的兔兒燈,與婆娑翠竹一齊,在風中輕輕搖曳。綠竹萋萋,花燈猶在,七彩的小風車仍兀自轉動著,然而那個承載著無數美好回憶的“家”,卻已是人去樓空,變得寂靜清冷。

落雪無聲,夜色沉沉,一大一小的身影,融入漫天雪羽之中,已再也望不見了。唯有低喃細語,隱隱約約,被這元月裡的料峭寒風,送至昔時舊宅:

“師父師父,我們不能回家了嗎?那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沒有人、也沒有妖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