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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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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景象,如夢似幻,如煙如霧,不甚分明。

七百年前,天象異動,陰陽失衡,被軒轅帝斬首的上古邪魔——蚩尤,受日蝕與陰氣的感召,其頭顱化為至兇至邪的魔物——饕餮,為禍人間。饕餮嗜食,不論仙人妖獸,它皆吞食入腹,不放過任何生靈。神將·滄溟,受天庭之命,下界斬殺饕餮。經過一場三天三夜的惡鬥,滄溟終將那上古兇獸斬殺於劍下。饕餮臨死,屍身盡碎,化為幽冥闇火,紛亂火光自天際砸落神州,引起滔天烈焰。

滄溟乃是斬妖武將,並非行雲施雨的雨神,但眼見漫天火光,群鳥驚飛,走獸驚逃,無數生靈於火海中悲鳴,他心生不忍,便催動神力,引周遭江河湖泊匯聚於天,降下滂沱大雨。本就因惡戰而消耗大半神力的滄溟,在施這逆天之雨後,亦是受到禁法反噬,神力盡失,墜落凡塵。

重傷的滄溟,墜落於巴蜀的一片竹林當中。那時,饕餮之火仍未盡數熄滅,滄溟身處火海,氣空力盡,只見烈焰蒸騰,吞噬大地,飛禽走獸,倉惶逃竄。就在他望著賁張火舌、自嘲一笑之時,他忽覺得身側略有異動。滄溟偏首一看,竟是一隻黑白相間、毛絨絨的小圓球兒,咬著他的戰甲下襬,費力地將他往外拖拽,想將他拉出火海。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小家夥略有遲滯。它抬起圓滾滾的腦袋,一雙黑眼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被火舌吞噬的竹葉,化為了漫天星火,紛紛揚揚的灰燼,又被瓢潑般的大雨砸向地面。那小糰子渾身溼透,絨毛都被灰水染成了灰撲撲的顏色。就在這時,那邪魔闇火,如迴光返照一般,猛地竄起尺高,嚇得那毛糰子渾身一哆嗦,它傻愣愣地張大嘴,手腳並用地向外面竄出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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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最終,它卻沒有像尋常野獸一樣,遵從本能向外逃竄,而是又折返回來。那毛糰子一低頭,再度一口咬住了滄溟的衣襬。它用兩隻爪子死死扣住泥地,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一寸一寸地將他往外挪,逃離那步步緊逼的火舌。

靈性。滄溟一眼便瞧出,這個山野間的小熊貓,有著超凡脫俗的靈氣。然而,若沒有滄溟先前的行雲施雨、澆滅幽垠闇火,這慈悲的小糰子,卻會為自己的好心付出代價,最終落得個葬身火海的下場。若他放任不管,總有一天,這小家夥,定會被自己的濫好心害死。

正當滄溟如此思忖之時,那烈焰火海,終是敵不過傾盆大雨,火勢越來越輕,最終熄滅在暴雨之中。那毛糰子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噗通”一聲,兩隻毛絨絨的胳膊往前一撲,整個身子趴倒在了水泊裡,還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

身處上天界之時,神祇各司其職,少有會面。而滄溟身為守天之武將,他終日揹負玄鐵古劍,傲然立於雲端之上,更是鮮少與人交談,默默忍受千年孤寂。然而這一刻,沉默寡言的他,卻莫名地開了口,出言輕喚:“喂,過來。”

那黑白毛糰子,似乎意識到對方是在喚它,它傻不愣愣地直起身,用胖乎乎的屁股墩坐在泥地上,歪了歪腦袋,疑惑地望著他。它那憨傻模樣,讓滄溟微微揚起唇角。這位浴血而戰、神力全失的神將,艱難地撐起身子,靠坐在一株綠竹之下,他從腰間取下盛滿烈酒的翠玉葫蘆,昂首灌下一口。

似是見他飲酒的暢快模樣,那毛糰子又將腦袋歪向另一邊,好奇地看著他的動作。

“怎麼?你也想喝兩口?”滄溟大笑道,他揚手將翡翠葫蘆拋了過去。

那毛糰子抬起兩隻胖乎乎的胳膊,正將葫蘆接入掌中。然後,它學著滄溟的模樣,兩隻爪子捧起酒葫蘆,仰著腦袋吸了一大口。緊接著,小糰子像是嚇到了一樣,伸著舌頭“噗、噗”地往外吐,忙不迭地將葫蘆丟在地上。可須臾之後,它又用爪子抹了抹嘴,然後再度拾起那酒葫蘆,抬起兩爪,又吸了一小口。過了約摸盞茶的工夫,毛糰子坐不住了,它飄飄然地爬了起來,在泥地上爬出了一條歪歪扭扭的斜線,然後一頭撞上滄溟的大腿,又一屁股跌坐在他身側,毛絨絨的腦袋正擱在滄溟的腿上。

“哈,你這小家夥,倒是與我臭味相投,”滄溟大笑道,他伸手揉向小糰子的腦袋,思忖片刻,又笑道,“既然你我有緣,我就助你一助,將來倒是個酒友。”

說罷,滄溟從懷中取出仙家法寶·雲生鏡,又用古劍割破手臂,以自己的神祇之血,凝成一條紅線,將雲生鏡綁在了小熊貓的頸項上。

滄溟傷愈之後,雖回到了天庭覆命,可隔三差五就會下至凡間,找這個酒友共飲,並喚它“小黑白”。而借由雲生鏡這件天庭寶器,小熊貓吸天地之靈氣,修為大進。同時,又因滄溟血線之庇佑,別說山野猛獸,就連妖魔也不能近身半分,保它性命無憂。只用了三十年,小黑白就能口吐人言,與滄溟暢談自如。兩百年後,小黑白終於修得人形,化作一黑髮白衣的書生,自稱“墨白”,並正式長居斷雲山,讀天下古籍,修身養性。

數百年前的舊事,仿若一場如煙迷夢。滄溟記得百年初見,那個黑白相間的圓球兒、滿地滾偷酒喝的景象,也記得那個憑藉雲生鏡練出千年道行的俊秀書生,笑著說什麼“好友,跟你我就不客氣了”,硬是將他的翡翠葫蘆拿了過去、拒不歸還的景象。

滄溟更記得,十九年前,那個與自己交往數百年的摯友,抱著酒壇子,對他笑說“飛昇”之承諾,卻自此消失人間,了無蹤跡。

那一夜,斷雲山上,圓月當空,月朗星稀。二人對月暢飲,其間大多是墨白絮絮叨叨地說些山野間的趣事,諸如哪家的狐狸修成了精,哪家的槐樹凝出了妖魄之類的八卦。對於滄溟來說,這些小妖小怪的舊聞,並無半點趣味,但他卻早已習慣友人抱著酒罈、囉囉嗦嗦的聲音——這是他千年孤寂當中,唯一的陪伴。

“……然後那小妖當真就被那個人唬住了,真以為吐口口水就能要了他的命,還一直把那人背回了家!哈,妖倒被人算計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嗝!”

醉意朦朧的墨白,說著說著忽然打了個酒嗝兒。只見白煙升騰,把酒狂歌的俊秀書生,變回了胖乎乎圓滾滾的熊貓模樣。酒勁上頭的他,還未搞清狀況,只是傻不愣愣地抱著那酒壇子,用那雙大大的黑眼圈望向好友,怔怔地道:“好友,你什麼時候練就出三頭六臂了?”

滄溟冷眼一瞥,將友人蠢萌蠢萌的模樣收進眼底。他一手刀劈過去,一把奪過墨白懷中的酒罈,冷聲道:“千年修行,卻連形態都控制不住,小黑白,我看你的修行,是白修了。”

“哈,好友在側,對月同飲,我又何須去控制什麼形態呢?”墨白大笑道,他非但沒有半分窘迫,反而張開兩隻胖乎乎的胳膊,順勢往地上一躺。柔軟的毛皮蹭在青草上,他用那雙黑眼圈,望向夜空中皎潔的玉盤,笑道:“其實做一隻山中野獸,不也挺好?不用去管什麼修行,不用去管什麼禮教,也不用理會天下分分合合、盛衰興亡,心中無牽無掛,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吃,豈不快意?”

“我看你這輩子投錯了胎,”滄溟冷眼瞥他,道,“我看你不該是熊貓,是豬才對。”

“哈哈,其實究竟是做人快活,做仙快活,還是做豬快活,還真是個難題哪。”墨白大笑出聲,他一骨碌直起身,又變回了盤腿而坐的青年。只見他望向友人,揚起唇角,輕輕笑道:“不過嘛,像我這麼守信用的熊貓,一定會修仙飛昇,去天庭向好友蹭酒嘛。有云生鏡之助力,依我看,再有半月,我便能修行圓滿。好友,到時候你別忘了去南天門迎接我啊。”

滄溟知道,墨白向來守信。然而,半月之後,當他依照約定,於南天門等待友人,卻始終不見好友身影。心覺有異的滄溟,立刻下界直奔斷雲山,卻感受不到友人的半分靈氣。

墨白忽然消失,無影無蹤。滄溟遍尋三界,搜尋十餘年,仍是找不到友人的下落。他甚至開始懷疑,友人是不是惹了什麼事端,被人打得魂飛魄散了。正當滄溟四處查探、拼湊友人消亡之真相、想找出真兇為其報仇之時,就在半年前的一日,他忽然察覺到靈氣波動,竟是墨白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