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江南溼熱、沉悶，太陽剛露臉，地面著火似的炎熱。柳毅咕嚕咕嚕喝了幾碗涼水，悄然朝湖邊走去。
悔婚風波逐漸過去，塵埃落定，得好好努力一把，將耽擱的時間追回來。
三年一次的秋闈就在眼前，來年春上的殿試為期不遠，這些都一環套一環的，一步趕不上，會步步趕不上，時間緊迫，容不得再沉湎兒女情長。
說起趕考，柳毅不無感慨，難免傷懷。三年前，他以鄉試第一名赴京參加春闈，千辛萬苦趕往京城，不但連考場都沒有進去，險些搭上性命。
那天剛好是月半的十五日。
趕了一天路，已是人困馬乏，疲憊不堪。眼看太陽快要落到山那邊去，柳毅一著急，嘴裡唷唷幾聲，兩腿稍微用力夾下馬肚子，催促心愛的棗紅馬快步前行。
他估算過，天黑之前投宿到下個客棧還是有希望的。
從家裡出發之前，父親詳細繪製了一張行程地圖，阡陌交通，河川山丘，茶馬古道沿途客棧，一一標識清楚，還大體描述了落腳點間隔距離，中間行程所需要的時間，叮囑柳毅按此行進，可保萬無一失。柳湘桓是個細心人，在京城供職，幾次省親，留意往來旅途的情況。兒子第一次獨自遠行，他很不放心，路上的事不得不考慮周全一些。
坐騎是匹蒙古馬，高大碩壯威猛，難得的一匹好馬。蒙古寶馬腿腳勁道十足，跑起來一陣風，柳毅稱它風兒。
風兒頗通人性，對柳毅喜怒哀樂心領神會，爬山涉水，上坡下嶺，溝溝坎坎，風兒把握得體。當快則快，當慢則慢，穩穩當當。本以為一路順暢無阻，可就在渡荊州河時出了狀況，柳毅差點從馬背跌落下來，掉進洶湧的河水裡。
荊州河位於湘水之北，橫亙雲夢楚地，水流湍急。
荊州河碼頭有兩條渡船，負責運送過河人員及貨物。適逢當地瘟疫正盛，方圓幾十裡十室九空，死人無數。船工兩死五病，渡船不得不停運。本來時間就夠緊的，還有避讓都來不及的瘟疫，此地一刻都不能停留。柳毅大體詢問河床水文一些情況便驅馬渡河。
風大浪大，河水沒了馬肚子。風兒不慌不忙，扎穩腳步，探索著過河。眼見就到對岸了。風兒停了下來，身旁的河水被鮮血染紅。原來，一條腿不幸被水下兩塊鋒利的條石卡住剜傷。
這時候，天氣突變，暴雨如注，河水急速上漲，已經沒過馬背。只見風兒一聲慘烈的嘶叫，柳毅急忙抓緊馬鞍，風兒騰空而起，閃電一樣飛奔上河岸，脫離了險境。
如此一來，風兒腿部傷勢就更重了，傷口開始變異，走路一瘸一拐。此情此景，柳毅百感交集，連眼淚都出來了，決定打聽獸醫下落，即使趕不上殿試，也要將風兒醫好。聽說荊楚西面交界地帶有名老獸醫，柳毅連忙折轉前去。
老先生精通獸類醫術，給風兒敷了祖傳創口膏，熬製消炎湯劑給風兒服下，還給備了路上用藥，叮囑柳毅，千萬不能讓風兒傷口沾水，否則，傷口潰爛，肌肉大面積化膿，誘發骨頭壞死，到那時，後果就嚴重了。
告別老獸醫，柳毅才匆匆朝京城方向趕。
馬腿有傷，柳毅不敢放肆催促。拿過地圖察看，這裡正處山谷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離最近的客棧還在幾十裡路，也就是說，即使把馬累死，天黑之前也沒法趕到。
事已至此，他索性下馬，信馬由韁，能走到哪就算哪。
天黑得快，一會兒工夫，四周山野被層層夜幕籠罩，夜鳥悽苦啼叫聲在空中迴盪，聲音經久不絕，聽著就讓人頭皮發麻，後背發涼。柳毅心裡特別緊張，明顯加快腳步。
好在腳下是條青石板路，平平坦坦，閉著眼睛就能走。摸索著走了一陣子，前面山凹裡飄來幾絲微弱燈光，柳毅立刻來了精神，牽著馬走了過去。
這是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屋，共三間住房，屋內陳設簡單，卻乾乾淨淨。
房主人一對白髮飄飄，面目慈善，目光炯炯有神的老夫妻，看上去幾分憨厚。
柳毅忙給二老施禮，稱自己赴京趕考，想打攪二老借個宿，住一晚就走。老翁特別豪爽，連忙將柳毅讓進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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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卸下行李，將拴馬好，喝了碗茶，就這功夫，老翁把飯菜做好了。
一碗黑不拉幾的蔬菜糊糊面。
老翁歉意說，山裡人日子清苦，只能簡簡單單湊合了。柳毅早已飢腸轆轆，聞著蔬菜糊糊面飄出的香味就流口水，一頓狼吞虎嚥吃了個精光。
吃了飽，喝足了，主人和客人拉起家常。
老翁說他姓李，老家離湘水之濱不太遠，說起來兩人還是半個老鄉。
李老翁指著身邊的老婆婆說，我這婆娘也姓李，山西人氏。那年鬧饑荒，跟著村裡人一道出門行乞，後來走散了，幾頓沒吃上，餓倒在路上，被我撿了回來。
老翁說，他年輕的時候幹過京城羽林衛，因不滿頭領欺壓，瞅著夜深人乏，將那頭領腦袋割了，星夜逃出營房，投身到這山野之地。
聊了才兩盅茶功夫，老翁就接連打起了哈欠，揉揉眼睛，指著西邊那屋說，柳公子一路勞頓，去歇著吧。
這一說，柳毅哈欠一個接一個響起，起身進了西屋。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柳毅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高燒燒醒了，睜開眼睛一看，身上裸露的地方長滿水泡，頭髮濃煙滾滾。他大叫一聲，衝向屋外。
一心想著趕路，卻忘了今天又是月半的劫難日。
每個月這天，體內龍性蓬蓬勃勃，尤其半夜時分像滾燙的岩漿噴薄而出。如果不能壓下來，就會演變孽龍惡性，一飛沖天，暴虐無道。不管人畜，還是其他動物，只要有生命的，一概殺死。直到天明太陽光芒照射，暴烈的龍性才被強光壓回體內。
此刻，他兩腿漸漸合攏，身上不斷發出焦肉的氣味。柳毅明白，以至生命攸關之時，一旦兩腿合二為一，身體能量就會完全聚集到位，龍性達到高峰，人體變成龍體，孽龍瞬間就形成了。
情況萬分緊急，柳毅慌不擇路，急速朝前奔跑，如果此時孽龍出竅，第一個死的就是善良的李老翁夫婦，心愛的風兒也在劫難逃。
狂奔之中，眼前出現一道幽暗的光帶，還聽到嘩嘩的水流聲。
不用想，前面是一片廣闊的水域。柳毅欣喜不已，縱身一躍，噗通一聲，跳進深潭，身上熊熊燃燒的火焰馬上熄滅。
清晨，小鳥兒婉轉啼唱，撲鼻花香在周邊流淌。柳毅感覺手臂被什麼舔來舔去，睜開眼看時，發現風兒正眼淚汪汪站在跟前。
他躺在大水庫岸邊。
早晨醒來時，風兒發現主人不見了，張嘴咬斷韁繩，到處尋找，順著風向嗅到主人身上的氣味，找了過來。
他清楚記得自己在水裡奮力掙扎，把剛露頭的龍性吸回體內。爬上岸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
柳毅遍體鱗傷，頭部裂了條長口子，風兒俯下身，讓主人爬上去，駝回李老翁的家裡。
老翁也不問什麼回事，將柳毅抱回屋裡。清洗傷口，熬藥，二十多天精心治療，柳毅傷勢痊癒，風兒的腿傷也讓李老翁治癒了。
時間緊迫，柳毅不顧李老翁勸阻，急著上了路。待他拖著病體趕到京城時，考試結束已經半個多月。
錯失良機的柳毅心有不甘，垂頭喪氣打道回府。忽然記起有救命之恩的李老翁，他決定順道拜訪，身上還有些銀兩，怎麼也得去感激人家吧。可在山裡轉悠了半天，那座木屋隱跡無蹤了，那口大水庫也沒找著。
這段趕考經歷荒誕離奇，也讓柳毅苦悶不堪。月半日---每個月一次的生死大搏鬥，他元氣大傷，身體逐漸變得虛弱。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子，柳毅苦悶、糾結，他給自己定了一個死原則：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讓孽龍惡性傷害一個好人。
已是備考的節骨眼上，所謂一寸光陰一寸金，只有恨拼一把，成功的機會才大一些。如此想來，柳毅頓時釋然，拿起《孟子》朗聲吟道：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