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州舊南宋桑海有戰，青州蜀道有男子負匣而行。
再遠再長的橫板也夠不到天塹，眼前的景象依舊如此，一如當年。
男子仰首，往前看了一眼，迷霧滾滾，再向下，全然不知高低幾何。
良久，氣沉丹田，面相清秀的男子忽然高聲吶喊，突生的氣流掀起了遮了眉眼的黑髮，露出一對與他氣質大不相符的三角眉：“晚輩劉原，曾隨公子溫軻遊歷此地，今有一事，求見半仙！”
迴音高懸，久久不散。
劉原站在原地，來回交往的聲息直蕩得發須飛揚。
“可知立冬三候？”
蒼老嗓音穿雲破霧，躍天塹而來，迴盪耳際。
男子聞聲，面無表情，頷首恭聲道：“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三候雉入大水為蜃。”
一道飛鎖匆匆躍來，射在男子腳邊，恰好扎入老石之內，力道之大，震得劉原腳下微微酥麻。
看著不斷搖晃的鐵索，男子揹著劍匣，邁開步子，踏著鎖鏈漸漸沒入濃霧之中。
閩州乃近南陸處，燕國居於中，有南嶺，嶺內八屠山，而今天下大定，閩州本就富饒，秦立法保山阿湖海各中貿易，所以哪怕燕國被滅，南嶺百姓也還算衣食無憂。
湖內村有塊形態怪異的石頭，矗立在湖畔沿上一里處，東看如飛鳥，西觀似長蛇，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
林草從動，皮膚黝黑的小娃兒掛著泛黃的白褂子，倏的一聲從牛背上跳下來，開始順著湖畔小跑，越跑越快，跑向那塊石頭。
石頭上坐著一個男子。
黝黑小童氣喘吁吁，單手撐在石面抹了一把汗水，仰頭看向那個一動不動的男子：“恩人，今個兒村裡老祖宗發話了，說他算了算，該是立冬了，常瑤姐姐讓俺來喊你去她家裡頭吃餃子，偷偷告訴你，和往年不一樣嘞，今年是豬肉餡的！”
言罷，黝黑男孩一副美滋滋的表情，山中不缺野味，也常有野豬肉可以獵到，可最缺的便是家豬，據說村長前幾年從湖外河面撈上來幾頭肥豬，救拉回來，養在村中，捨不得殺，直到今年，才養到戶戶都有，於是決定殺上一兩頭，抹抹村內人的嘴巴。
野豬肉騷，聽人說家豬味平，所以村內人自然滿心歡喜。
男子揚了揚粗糙的棉衣袖子，質地是湖內村自個兒產的糙棉，這種東西雖然穿著不舒坦，可單論保暖，那可不得了。
他掃了一眼只穿白褂子的小童，輕聲回道：“知道了，對了，今年是那年？”
“嘿嘿，恩人在考驗俺的記性嗎，聽好了，老祖宗說了，今年是燕歷一七九三年！”
南嶺沒有蜀川那般險峻，雖說其中隔山道路也算得上曲折，可每一座山都恰到好處，風景宜人，山勢平夷適合居住，於是南嶺山中多有村落，大大小小不計其數，正是因為這樣，直到現在南嶺依舊有很多山中村落不曉得燕國已滅，他們用的還是燕國年曆。
男子無奈一笑，從石上躍下，伸手在小童頭頂拍了拍，掌心立馬傳來一陣炙手的熱氣，他收手，想了片刻道：“窩頭，今後要是有機會出山，像立冬這樣的季節，或是冬天，切記不要穿成這般模樣。”
“可是恩人，如果不這樣穿，會很熱啊！”
“熱也要忍著。”男子甩下一句話，也不在乎小童手燙，牽著窩頭的手走過湖邊。
喚作窩頭的小童咧嘴一笑，道：“還是恩人最厲害，村裡人都很怕和俺手牽手，以前俺受了欺負，就哭著喊著去摸別人，摸到的人都說燙得要死，恩人說的沒錯，可是，他們總不讓俺在老牛背上待太久，都沒讓那老牛忍忍。”
男子滿是鬍渣的臉面少有的，透出一絲忍俊不禁：“牛可聽不懂人話。”
“是了是了，恩人曾教過俺‘對牛彈琴’這四個成語，好用得緊嘞，前幾天和村口的林娃子打架，他這小子打不過俺便罵俺家的屋子破，俺回一句對牛彈琴，他就自個兒琢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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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牛彈琴這四個字，可不是這樣用的。”
兩人行了大概百丈，男子回首，看向那遠處造型怪異的石頭，忽然駐足，自顧自說道：“湖中劍，湖外石，想不到世間居然有如此相像之地。”
窩頭被男子拉著，被迫駐足，黝黑男孩仰頭疑惑道：“恩人在說什麼？”
男子搖了搖頭，而後又默默思量可許久，才淡淡道：“窩頭，你可還記得我當初救你那日的情景？”
“那是自然，不過恩人啊，您可不止救了俺，常瑤姐姐，還有阿公阿婆……”男孩伸手，手指比來比去，而後似乎一時間有些數不過來，抓耳撓腮了片刻，只好做罷，笑嘻嘻地皺皺鼻子。
男子一笑置之。
“走吧。”
“嗯！”
當年這個名叫窩頭的孩子不小心落入水中，腦子一急，身子竟如火如炬，男孩本就黑得慌，如此一來，好像一顆燒紅的炭落入水中，一時間湖水翻滾起來，水泡直冒。
常瑤見窩頭命在旦夕，顧不得孩子渾身炙熱便躍入水中，眾人大驚失色就要去抓，卻被一道狂風向面拍了一記，回神過來時，只見一個俊逸非常的年輕人站在岸邊，手中一左一右，提著男孩和少女。
“能在修為散盡之前，救些非親非故，倒也算是積德了吧……”
青年自嘲一笑，將孩子和少女放下，衝著村裡人做了個揖：“此二人，並無大礙，若是無事，在下便走了。”
“少俠留步！”
見識過了青年通天手段，村裡人心中如狂瀾起伏，以吃一餐飽食為由，留了年輕人一會兒，老祖宗暗中給村長投去眼神，示意其挽留。
男子本就是無根浮萍，他也不做駐足的打算，可村裡人熱情似火，一時間也不好意思交代清楚，只得面上答應，誰知幾日過去，年輕人對村中衣食住行倒沒甚興趣，反而喜歡上了山中湖畔那塊奇石，終日坐在上頭，默
默無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男子也就在奇石之上度過了大半時光，每每到了飯點，便是這個叫做窩頭的孩子來叫。
村內人也問過男子姓名，可問下後，卻得到無名的回應：“我啊，沒有名字，無名無姓方能作無根浮萍，浪跡天涯。”
常瑤不漂亮，甚至可以說極為普通，硬要說的話，倒是生得一張娟秀的小臉和窈窕身姿，至於臉面幾分，倒不言也罷，向來不奢求胭脂水粉的村中少女，自從被男子救下後，便有所思有所往，時常和家裡阿公阿婆提到書上種種，求出村買貨。
男子倒也識趣，知曉自己的長相與湖內村村民格格不入，眼下鬚髮橫生，他便不做打理，任由其肆意生長，年頭下來，一張面孔變得倒有幾分村民的樣子。
無名恩人喜歡那顆石頭。
常瑤時常隔著老林子望向湖內，她家處在湖畔上折一二裡地，遠遠的望著，湖邊的石頭隱約可見，餃子已經下鍋，周圍瀰漫著淡淡的麵粉皮兒香氣，芳齡十九的女子倚在窗頭，翹首以盼。
兩個身影，一高一低，後頭還跟著一頭體型壯碩的老牛，影子在遠處，漸漸近了，常瑤的眼神也漸漸明亮，水靈的眸子閃著光，很刺眼。
“常瑤姐姐！”
窩頭見那小臉蛋的女子出來迎接，不由分說，脫開男子的手便跑過去，他很知道自己的特殊，若是這樣上去就親親密密的，定然燙傷姐姐，所以頗有經驗的黝黑男孩咧著嘴巴，隔著小白褂子抵住手掌，在女子小臂上一拍。
“俺告訴恩人大哥，姐姐家有豬肉餃子，你看，恩人立馬就來了！”
見男孩一副討功的模樣，女子倏爾笑得合不攏嘴，伸手輕輕摸了摸男孩頭上密烏黑濃密的短寸：“好好好，就你最最機靈。”
“嘿嘿！”
男子給了常瑤一個看不清的笑容：“有勞了，這些年。”
女子一怔，她這麼多年來從未聽過男子說出這樣的話來，日復一日，好似話不投機，男子在她面前，或是在村裡人面前一向少言寡語，不知為何，他會帶著笑容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心細如針，女兒心思，好像是天生的女人反應使然，常瑤瞪著那雙水汪汪的眼眸，顫聲道：“恩人，是要走了嗎？”
“嗯，已經打擾了很久了，該走了，其實也不是因為臉皮不夠厚了，是因為想好了今後要走的道路。”
“道路？”
“我自從在湖內村外失手與他人…不對，是敗給了一個花甲老頭子，呵呵，自從敗給了老頭，就一蹶不振，也不是因為我輸不起，而是因為被毀了武道，修為開始恍然散盡，如今已經一絲不剩了，根本無法在江湖上立足。”
男子坐下，聞著餃子的味道，滾水的聲音，仰頭眯眼道：“成為無法修成武道的武者，對我來說，是最大的打擊，我之所以留在這裡，也是因為這個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