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有情
兩人之間隔著一口正沸騰著的銅鍋, 霧氣不斷漫上來,白茫茫,又泛著香。步絳玄漆黑的眼眸被霧氣浸潤, 彷彿染上些許水色, 爾後不甚明顯地眨了一下。
“你無需在意我。”他的語氣平靜又冷淡。
“你是我師兄。”聞燈定定說道。
步絳玄卻道:“不過是師兄。”這話的意思, 就好似二人無關。
頓了一頓,步絳玄將頭一轉, 看向聞燈手邊那一小碗藕湯,說:“你的湯要涼了。”
他這話題轉移得實在生硬,聞燈生生怔了一剎。一剎過後,他坐回椅子裡, 一口幹完碗裡的湯。
直男。
聞燈腹誹道。
鋼鐵直男。
在零下四十度的室外結了冰的鋼鐵直男。
他夾了一塊排骨到油碟中,翻動兩下,讓肉蘸滿鮮紅的辣椒, 狠狠吃下。
步絳玄的坐姿永遠是端正的, 腰背挺得筆直, 如同一把直立起來的劍。他絳紅的衣衫束在玄色腰封下, 腰身線條被毫無保留勾勒出,精瘦而修長。
聞燈坐在對面看他,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又轉,最後落在那雙如墨的眼睛上。
“步師兄,你知道你給我的感覺是什麼嗎?”聞燈問。
步絳玄自然不知, 用眼神詢問聞燈。
“你住在一個漆黑冰冷的屋子裡、從不出去, 漸漸的, 不僅自己變得漆黑冰冷, 還認為這個世界也是漆黑冰冷的。”聞燈低低地、慢慢地說著, 伸出手指比劃。
話畢, 他見步絳玄看他的眼神認真,將桌上倒扣的茶杯翻起一隻,倒滿一杯茶,推到這人面前去。
步絳玄瞥了眼茶水,又看回聞燈。
“這樣不對,你要相信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這個世界如此美妙,你要伸開雙手,擁抱世界。”聞燈抬起雙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動作,露出微笑。
步絳玄喝了口茶,神情沒有任何變化:“有礙修行。”
聞燈:“?”
聞燈的笑容僵住了,旋即意識到什麼,神情變得語氣複雜:“……你修的該不會是無情道吧?”
“大道本該無情。”步絳玄語氣淡淡,很有幾分理所當然。
聞燈:“……”
步絳玄又要喝茶,聞燈把那茶杯端回來,當的一聲放在桌上,看著他,道:“你錯了。”
“我沒錯。”步絳玄沉著冷靜地反駁。
聞燈面無表情:“你就是錯了。”
步絳玄在這一點上似乎有些執著,想做一番解釋,但聞燈不給他機會,搶先問:“道是什麼?”
繼而自答:“道是規則,是天地運動變化的規律,是物質的本質,自然無情。但你不是那個本質,你是活在規律規則之下的人,你修行,是順應規則、利用規則,而非成為規則。
“人生而有情。你和東和師伯是師徒,你們之間,便有師徒之情;你和我是師兄妹,我們之間,有著同門之情;我們初遇那日,你出手斬了妖獸,救了烏龍寨的人和我,是仁義之情。
所以大道無情,那是大道的事,而你,是你自己。”
兩張同樣板著的臉,隔一鍋沸騰的藕湯鍋相對,細白的霧氣仍在飄。步絳玄先是蹙了下眉,又垂眼,接著抬眼,開口:“我……”
“步同學,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錯在哪裡。”聞燈打斷他。
步絳玄再度蹙眉。
聞燈繼續喝藕湯、吃排骨,並不開口說什麼。約過一刻鍾,他吃得八分飽,喚來小二,付錢出門。
已是深秋時節,秋桂謝了,蕭蕭的風在青石板街上迴轉起落,不再夾著幽香。
正午之後,影子逐漸斜長。聞燈慢條斯理走在前面,步絳玄在後,隔了約莫三步的距離,直到步入大明樓前院,都不曾起過交談。
聞燈嫻熟地搬出搖椅、絨毯,到太陽能曬著的地方午睡。他慣來睡兩刻鐘,至未時初刻,起來練刀。
步絳玄坐在屋簷下,一邊看書,一邊看他。
聞燈仍是先練基本功,再將這一段時日來所學的複習二三遍,才開始學新的招式。
步絳玄逐招逐式拆分教他,再連貫走了一回,予他示範。
到這一日,聞燈終於完整學會這套名為《獨酌》的刀法。
雖說依舊無法引靈氣入體,但這天地之間,他能調動的靈氣越來越多,一招落下,不僅能隔空震破水珠,還可將細小的石子碾碎成粉末。
他對比從前大學體育課上一學期學一套太極的經歷,發覺眼下無論進度還是成果,都是相當喜人的。
“我有點想唱歌。”聞燈偏頭,對屋簷下的步絳玄說道。先前的話題,他們誰都沒再提起,這一頁暫且揭過。
步絳玄對聞燈時不時便歌性大發早已習慣,見怪不怪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於是聞燈邊耍刀,邊唱了一首《中國功夫》。
至晚間,聞燈開始補晨間落下的修行。
秋會翌日,是畫試和詩試,第三日的兩場,分別為書試與琴試。
聞燈去看了畫試和琴試——出於自身“職業”的關係,他對後者格外重視。
參加這場琴試的都是音修。
聞燈原以為,入了清淨境的音修之間的對戰,該是拿琴打人了,但萬萬沒想到,他們比較的仍是尋常奏樂的技巧,不免有些失望。
夕陽如燒,他踩著絢爛的餘霞光芒,從神京城西回到城東南,走進白玉京大明樓的寂靜秋林裡,沿細碎石子鋪成的小徑,步入院中。
步絳玄在練劍。
絳色的衣袂隨著步伐起落飛旋,在虛空里拉出轉瞬即逝的光弧。他劍下招式走得極其流暢,如翩然游龍,又如雲中驚鴻,劍光明明滅滅,在暮色裡散成飛花。
聞燈站在院門處看了一會兒,慢吞吞抹出火摺子和打火石,將庭院裡的燈盞點亮。
步絳玄這一練便是許久,最後一招落罷,正是夜色傾洩時,長光劃破蒼色的天幕,劍嘯聲清亮。
聞燈坐在屋簷下,身旁放了一盞閒時自制的小燈。暈黃光芒照亮他側臉,同時照清這人的正在做的事情——吃他從外面帶回來的麻辣手撕兔肉。
步絳玄眉梢輕挑,收劍走過去。
聞燈抬起頭,視線由上而下,停在步絳玄手裡的別人間劍上,略加思忖,道:“步學霸,明日便是武試了。”
“若是感興趣,便去,但落下的功課,回來後必須補上。”步絳玄語氣平淡,從茶具托盤中翻起一個茶碗,給自己倒茶。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聞燈道,他這幾日都是這般過來的,已然養成自覺習慣。他放下手裡的麻辣兔肉,將腦袋往後仰了仰,瞧著步絳玄,問:“你真的不去?”
“不去。”步絳玄回答不見半點猶豫。
聞燈語重心長道:“酷哥,年輕人呢,應該時不時外出體驗生活。”
步絳玄喝完茶,輕輕瞥了他一眼。
“那我趁你睡著,把你綁過去。”聞燈玩笑說道。
“憑你,做不到。”步絳玄語調平平,沒有任何起伏。
聞燈覺得自己被小瞧了,半眯起眼,道:“那我用玉牢籠把你關起來,再找上幾個人,抬著過去。”
步絳玄垂眼同他對視:“你試試看。”
“神心空明境之下的人,玉牢籠都能困住。”聞燈道。
這一刻,晚風倏然肆意,吹落庭院中那棵榕樹上所剩無幾的殘葉。有鳥兒從白玉京外而來,在幽昏的夜色裡壓低翅膀,飛進前院的燈火中。
步絳玄和聞燈同時偏頭。
後者抬手,鳥兒停到他手臂上,腳後綁著個小小的信筒。
聞燈等著步絳玄將信筒摘走,熟練地灑了把靈米到地上,等他將信展開,問:“東和師伯說了什麼?”
——這是東和的信鴉。
步絳玄看了一眼信,直接遞給聞燈。
信上唯有一行,寫著:“步靖川出關,已入神京城。”
“步靖川?那個輸給熊哥的熊孩子的哥哥?”
聞燈記得這人是誰——便就是那年少入劍冢、欲取別人間劍,卻被別人間劍所棄的步家天才。
“他好像是……明鏡臺弟子?”聞燈回憶一番,又道。
“你知道的挺多。”步絳玄望定聞燈,低聲說道。
聞燈張口就來:“那是自然,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當初為了打步靖華,我仔細調查過一番。”
步絳玄別開目光,看向信鴉:“卻是沒看出。”
信鴉飛速啄完靈米,在聞燈手掌裡蹭了一蹭,展翅飛起。聞燈目送它漸漸行遠,幽幽一嘆:“你學會損我了。”
東和是步絳玄的師父,會將步靖川的訊息告訴他,必然是因為這人行蹤,和步絳玄有關。聞燈想了想關於步靖川的資料,嘀咕著:
“這個人,六歲清淨境,十歲清淨境巔峰,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出手,排進凌雲榜前十,第二年換榜,進了前五,但第三年……忽然就從榜上消失了。”
“他怎麼突然從榜上消失呢?”
他的音量驟然提高,看向步絳玄,甚是疑惑。
“若是不出手,凌雲榜便不會記錄。”步絳玄平靜解釋。
你一定在某種程度上清楚內情。聞燈盯著步絳玄,在心中說道,但終究沒問,而是道:“武試在即,他這時候回來,肯定是為了衝排名。”
步絳玄不置可否。
“你說,他能不能打贏老三?”聞燈試探性地問,朝著步絳玄傾了傾身,輕晃燭光下,眸底似是淌著一條搖曳波光的清河。
“不知。”步絳玄道。
聞燈笑了,眼睛彎成扇:“那就隨我一道,去看看唄。”
“不去。”
這人語氣冷淡堅定,和瞪眼的聞燈對視一剎,拾級而上,走入長廊,向著屋內而去。
——便是這時,又有一封信飛入前院,竟似刀片般咻的一聲扎入廊柱上。
聞燈一驚。
步絳玄停下腳步,眼底無甚波動,劍指一併,將之打落。
信封飄到地上,聞燈定眼一瞧,封上寫著三字:“挑戰書”。
步絳玄掃一眼便過,沒有任何興趣。聞燈“咦”了一聲,生出好奇,撿起來、開啟。
——明日酉時,西市入口,步靖川。
這信上內容十分簡潔,簡到聞燈當場罵了聲“草”。
聞燈將上面的字念了一遍,緊接著沒好氣道,“這簡直是說曹操,曹操到。連問都不問一句,便下戰書,是他們家的傳統?”
步絳玄換了只手提劍,難得說了一句寬慰的話:“不必在意。”
“應戰嗎?”聞燈問他。
他答:“浪費時間。”
聞燈被步絳玄一如既往的態度逗得又笑起來:“不愧是你。這東西留著嗎?”
步絳玄神色如舊:“隨你處理。”
聽他這樣說,聞燈當即揭開燈籠罩,將東西燒了。
神京城西,裝潢最為華美的酒樓內,一名錦衣華服的公子走上頂層,推開面東的那扇門。
雅間清幽,長窗洞開,有人臨風而立,視線越過窗外露臺,能覽盡錯落蜿蜒的萬千燈火,以及映出這燈火如長龍、在城中靜緩流淌的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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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白玉京沒有傳來訊息,看來步絳玄是不會應戰了,我們要如何辦?”來者語速飛快,對窗前賞景的人說道,不難聽出語氣裡的焦急。
這人是步靖華,被他稱呼為“兄長”的,自然便是步靖川。那個六歲入清淨境,十歲修行至清境巔峰,十二歲那年出手,便在凌雲榜上奪得一席之地,卻在劍冢中,被別人間劍當場撂了面子的步靖川。
聞得此言,步靖川沒有回頭。他依舊眺望著腳下的神京城,過了數息時間,慢慢道:“新臺門一戰中,勝過你那人,是他的師妹?”
此言並非向親弟詢問,下一刻,他又道:“那就用這位小師妹,逼他出一出手吧。”
步靖華一臉不解:“兄長待如何做?”
步靖川伸手按住劍柄,語氣幽涼:“武試第二日,乃是二對二的比試,將聞書洛的名字投入籤筒中,成為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