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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衛琇便叫她那粲然的一笑晃痛了眼,旋即也跟著笑起來,那雙眼睛裡的光亮騙不了人,她見到自己還是欣悅的吧,這便足矣。

這段時日他確實是忙,也確實是在有意避著她。

先是冬雷大作,劈倒了太廟的一株百年老槐,接著又傳來京城、隴西地震的訊息,二郡山崩地陷,毀壞村莊民宅無數。

屋漏偏逢連夜雨,九月青、徐、兗、豫才發了大水,流民還未安置好,如此一來更是雪上加霜。天子焦頭爛額,趕緊下了罪己詔,一幹近臣臨餐忘食,夜不能寐,為了賑災事宜吵得不可開交。

衛琇接連半個月宿在中書省,連衛府都沒回過一趟,只來得及向鍾蔚送了封信,便隨著天子去祭告太廟了,祭完太廟又馬不停蹄地前往北郊祀地,一直到這一日才回城。

他忙得衣不解帶,便無暇去想究竟該不該再見她了,可每當能停下來略喘一口氣的時候,她那笑模樣會突然撞進他心裡。

衛琇以為自己多少要猶豫掙扎一番,可只那麼一瞬他便順從了自己的心意。何必同自己過不去呢,他什麼都不會做,只是遠遠看一眼——待她嫁作他人婦,連這一眼也成了奢望。

於是他只是回府將朝服換下,便迫不及待地策馬趕來了。

鍾蔚發現衛十一郎眼睛一亮,拾掇起一身懶骨頭,異常難得地親自走過去將他迎進來,一邊連弩似地問個不停:“不是說明日才能回來麼?怎麼落了一身雪?沒坐車麼?咦,你那小書僮呢?怎麼也沒個人伺候?”

衛琇便將他前面的問題無視了,只道:“嗯,我一個人騎馬來的。”室內暖意燻人,雪很快融化成水,將他的氅衣洇溼了一片,頭髮上的水滴順著臉側滑落下來。

鍾薈驀地見到衛十一郎,像是叫人猛灌了一碗秦州春酒,一時間覺得三魂七魄都在打著旋,整個人有點不辨東西,半晌回過神來才發現,衛琇看起來風塵僕僕的,面容也瘦削憔悴了些許,眼下還有一抹淡淡的青影。

他一臉的水,也不曉得拿帕子去擦,只是望著某一處,目光怔怔的。他睫毛上也掛了細小的水滴,原本清亮的眼睛裡便像起了層薄霧。

鍾蔚叫那常山長公主胡攪蠻纏了大半個月,一見衛十一郎像見到了救星,恨不能立時撂挑子,可看他一臉懵懂,神思恍惚,大約是沒睡飽,只得吩咐僮僕帶他回房休息。

衛琇卻擺擺手謝絕他的好意:“無妨,因衛某的緣故已經耽誤了好幾堂課了,如何敢再懈怠,”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一身狼狽,赧然道,“在下先回房換身衣裳,勞駕稍等片刻。”

鍾蔚這懶骨頭能提那麼一嘴也算仁至義盡了,待衛十一郎換了身衣裳回來,便迫不及待地退位讓賢了。

衛琇換了一身煙灰色的廣袖素葛衫,沒有戴冠,只簪了支象牙素簪,大約是因為平日伺候的僮僕不在,那髮髻綰得鬆散,微溼的髮絲略有些凌亂,這一身家常裝束分明比平日豐神俊朗的模樣親切隨性了幾分,可鍾薈卻只望了一眼便低下頭不好意思再看了,饒是她再不願意承認,阿晏已經是個成年男子了,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摸頭的孩子了。

這突然意識到的男女之別讓她一瞬間感到有些茫然無措,不自覺地將手伸進袖子裡捏了捏那個蠟紙包——本來她是問心無愧的,請阿晏吃個梅條有什麼!可此刻“私相授受”四個大字重重砸在她頭上,她突然羞慚起來。

罷了,又不是多稀罕的東西,鍾薈自嘲地笑了笑,阿晏那麼大個人了,她如何那麼篤定他還如小時候那般嗜甜呢?

鍾薈抬眼望了望窗外,雪似乎變大了,雪片在風中瑟縮著,翻卷著,無聲地撲在窗欞上。

她將視線轉回衛琇身上,儘管不能將預備了很久的東西交給他,還是感到難言的滿足,像徜徉在光的河流中,外頭的風雪只不過讓此刻變得更暖罷了。

衛琇翻開書案上的縑帛書冊,開始講《卷阿》,一開口,嗓音有些喑啞,便握著拳避過臉去輕咳了兩下,鍾薈便覺得自己的心跟著顫了兩顫。

弟子們發現衛先生提前回來,俱是喜出望外,鍾先生學問好,治學也謹嚴,可這張嘴也是真不饒人,原先還好些,自打那扶風蘇氏的小公子來了,他那臉皮便像上了漿似的,弟子們倒是有心作壁上觀,奈何時常慘遭池魚之殃。

衛先生多好,總是文質彬彬風輕雲淡的,從來不苛責非難,同弟子說話都客客氣氣,解疑答惑時也不厭其煩,從來不像鍾先生那樣,說一遍沒聽明白便要挖苦人。

鍾蔚將那些弟子的喜不自禁看在眼裡,不免又是一陣心酸,一抬頭便看見那勞什子長公主正含笑望著她,便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突然靈光一現,終於想出了整治她的手段。

鍾蔚心裡發癢,像有貓爪子在撓,恨不能立時付諸行動,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待衛琇將一首《卷阿》講完,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向他行個禮告個罪,回自己院子裡憋壞水去了。

心上人一走,常山長公主不一會兒便坐不住了,悄悄附在鍾薈耳邊道:“我出去逛逛。”便向衛琇告了個假,拿起傘,披上貂裘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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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有何疑問麼?”衛琇照例停下來向學生們問道。

鍾先生一走,弟子們顯然鬆弛了許多,說話也沒那麼拘束了,鍾九郎才十歲,性子又活潑開朗,樂呵呵地張口問道:“先生,這三百零五首詩您全都能如此信手拈來侃侃而談麼?”

有幾個年幼的弟子便捂著嘴輕笑起來,將詩和詩序倒背如流沒什麼稀罕的,但是衛琇講詩從來都是將三家經義闡釋發明,再加上當世名儒的疏注,每一首動輒洋洋數千言,縱然是鎮日手不釋卷的經師大儒也不可能做到,何況他在中書省的事務也不輕省。

這孩子明顯是在找茬啊,鍾薈無奈地看了看堂弟紅撲撲的小臉,真想狠狠地捏一把,隨即又生起了促狹的念頭,饒有興味地支著下巴看他如何應對。連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一直冷著臉低著頭的外姓弟子祁源聞言也忍不住抬起頭來。

衛琇向來清和平允,降身虛己,不炫耀學識,賣弄口舌,正要推說做不到,不經意瞥見姜二孃仰著臉期待地望著自己,不知怎麼的一股熱血往頭上湧,不知不覺點頭道:“可以勉力一試。”

弟子們都興奮起來,鍾七郎自己不好意思出頭,便暗暗扯了扯堂弟的衣下裾,鍾九郎果然接著道:“衛先生隨便翻一頁,看是哪首便講哪首?”

衛琇噙著笑點點頭,伸出修長的手指,隨意將書冊翻開,是《草蟲》。衛琇將整首詩誦了一遍道:“’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韓詩外傳載孔子曰:君子有三憂,弗知,可無憂與?知而不學,可無憂與?學而不行,可無憂與?’其解不與毛詩同,系牽強附會之詞。

“魯詩將此詩解為詩人之好善道。’好善道不能甚,則百姓之親之亦不能甚。‘未見君子’一句言詩人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此說不足取信。”

“詩序謂‘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不免迂闊。以在下拙見,此詩文意淺白,不過言女子見其所期之人而心悅也。”衛琇只是輕輕地一句帶過,也不去看姜二孃,自知道了她心有所屬,他選詩時便刻意避開了所有關涉男女之情的篇目,免得自己情難自抑有感而發,又引申出什麼傻話來。

“衛先生,您一走一個月,弟子們也是‘未見君子,憂心惙惙’呢!衛先生您那麼厲害,再多給咱們講一些行不行?”鍾九郎腆著臉道,他是被堂兄們攛掇著當這個出頭椽子的。

衛十一郎比他們大不了幾年,這幾年又常在鍾家出沒,對他們來說像自家兄長一樣,他們常聽祖父對衛琇讚不絕口,有心探探他的底,也是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衛琇也不計較這些,抿唇微微一笑,又將書冊隨手一翻,卻是《汝墳》:“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飢。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便將這首詩也依樣講了一遍,末了道,“此詩亦是女子思人之詩,言未見君子時便如忍飢挨餓一般。接著下一首罷。”

說著心虛似地,快速翻開一頁,自己先無奈地笑了: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下子弟子們忍不住鬨笑起來。鍾七郎這回等不得弟弟出頭了,自己笑著打趣他:“衛先生,您真不愧是君子,今日與‘既見君子’似是有不解之緣吶!”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鍾薈的臉悄然紅了,目光卻慢慢冷下來。未見君子,憂心惙惙;未見君子,惄如調飢;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心中泉水一般不可抑制汩汩湧出的欣喜,都是因為見到阿晏吧。

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啊。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夕子夕,如此邂逅何。(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