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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姜悔趕緊將過所疊起收進懷中,身後飄來方才那侍衛的聲音:“不是衛家小子,帶人去客店裡搜。”先前阿寶說荀、衛兩家出事,他還有些將信將疑,以為是以訛傳訛,眼下卻是不得不信。

那隊宿衛一走,阿寶趕緊放下車帷,姜悔長出了一口氣,繃緊的肩背放鬆下來,這才發現中衣後背已教冷汗浸得透溼。他不敢再耽擱,生怕途中再生變數,命輿人迅速驅車回莊園。

姜悔緊緊攢著衣裾,直到馬車轉入山道,並不見有人追來,他才放下心來,整理起亂麻般的思緒。他只是一介小小庶子,又無師長引導,廟堂之事只能憑著自己讀史得來的領悟揣測一二,如秉燭夜行,堪堪強過瞑目不見而已。

荀家是太子的舅家,荀家遭難,是否意味著太子也出事了?衛家也是太子一系麼?然而若是因太子而受牽連,緣何下場比荀氏更慘?姑姑和五皇子又是什麼立場?還有那軍士搜查的衛家人又是誰?姜悔深恨自己所知太少,想了半天也沒個頭緒。

馬車行至半途,山道變得險厄狹窄起來,輿人見空山寂靜,並無半個人影,又急於兼程趕路,未將速度放慢多少,冷不防卻有單人匹馬從斧削般的峭壁背後突然轉出,輿人大驚失色,猛地勒緊韁繩,卻來不及收勢,好在那騎馬之人靈省,右手一拉韁繩,從馬車與崖壁之間的狹縫中堪堪擦過,不料崖邊有一堆落巖,待那人看清時已經來不及控韁躲避,可憐那匹黑色大宛馬右前足陷在石堆中,當即折斷了腿。馬上之人當機立斷跳下馬背,仍是因向前的衝勢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姜悔只覺車廂一陣顛簸,險些把頭撞了,勉強穩住身形,便聽後方傳來一聲長長的馬嘶。輿人方才情急之下將馬頭向懸崖邊偏去,眼看著要連人帶車摔下去,幾乎能聽見崖下陣陣松濤和泉水激石的轟鳴,頓時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死命拽住韁繩,手心磨出了血,終是在距懸崖一步之遙堪堪停了下來。

姜悔心有餘悸地下了車,立即回身向那摔倒在地的騎馬者跑去,只見那人已站起了身,正背對著他彎下腰檢查馬兒的傷勢,看身形是個纖瘦的少年,穿一身玄色胡服,頭髮用一根象牙素簪挽了個簡單無華的髻。姜悔隱約覺得那背影有些似曾相識,少年察覺背後來人,轉過身,顯露出一張玉雕般的秀美面容來,赫然是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衛家十一郎。

他這張臉太出眾,叫人想忘記也難,姜悔悚然一驚,此時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了,急趨上前道:“衛公子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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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琇一愣,回憶片刻才想起是姜二孃的兄長,露出恍然的神情,行了個禮道:“原來是姜兄,方才衝撞了足下,還請海涵。不佞正要回城,姜兄可是從城中來?”

姜悔見他眉宇間有幾分不安憂慮,卻無悲意,想是還不知衛家的禍事,又看他隻身匹馬,連個僮僕也沒帶,想是偷偷從家裡跑出來的,一時間既為他慶幸又為他悲慼,翕了翕唇,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含糊地點點頭,看了眼受傷的馬道:“連累衛公子寶駿受傷,是區區之過,敝舍距此約二里路,若衛公子不嫌棄,還請隨我前去略作休整,換匹馬再上路。”

衛琇適才摔得一身狼狽,馬又折了腿,雖急著趕路卻也無能為力,便也不推拒了,作了個揖道:“多謝姜兄慷慨相助,不勝叨擾。”前陣子大皇子偶然風寒,暫停了課業,他這伴讀也無所事事,便請命回了衛府。衛琇在宮中拘束了好一陣,好容易逮著機會出宮,自然想鬆散鬆散筋骨,可他祖父卻不作如此想,一得知他回家的訊息將他叫到書房耳提面命,張口閉口是經世濟國輔佐君王的大道理,話裡話外夾帶的不外乎是權位傾軋門戶私計。

衛十一郎吃軟不吃硬,衛昭當初為了讓這孫兒乖乖範,不惜裝病使苦肉計,幾乎是連哄帶騙,待木已成舟無可翻悔了,便原形畢露起來。衛琇萬事不關心,對那些蠅營狗苟的事情最是反感,進宮已非本心所願,難得回家一次,祖父不敘親情,卻滿口朝堂的勾心鬥角,他失望之餘流露出不耐來。衛昭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孫兒的敷衍,當即厲聲說了幾句重話,衛琇氣性上來頂撞了一句,結果領了一通家法。

衛昭親自打的笞杖,畢竟心疼這孫兒,下手留了情,沒將他打實了,趴在床上將養了數日便又活蹦亂跳了。衛琇心裡對祖父有怨,便趁著衛昭上朝牽了匹馬偷溜了出去。他往常這樣的事沒少做,長輩兄姊一向慣著他,管事也睜只眼閉著眼,一路順順當當地出了城,一時間卻不知向何處去,不知怎的突然惦念起xx寺門口的鳳儀湯餅來,索性去崇福寺賃下間精舍小住幾日。

崇福寺建在半山腰,從寺中望不見洛京城,然而寺中人來人往香火很旺,前夜城中幾處失火的訊息很快便傳開了,衛琇從昨夜起便覺心神不寧,一聽城中有事心便是一墜,連早膳都未來得及用便騎著馬急急往城裡趕,他自恃騎術高明,一路快馬加鞭,險路上也只是略微勒一勒韁繩,卻不想在此撞上了姜悔一行人。

姜悔命一護院在此看守傷馬,待他們回莊園後再加派人手來。衛琇恭敬不如從命地隨他上了車。馬車車廂只能容納兩人,阿寶便下車騎馬,留下姜悔和衛琇兩人大眼瞪小眼,他們萍水相逢,連相識都算不上,在狹小的車廂中促膝坐著,難免覺得尷尬。

衛琇有心攀談幾句,可他從來不擅酬酢交際,心裡又牽掛著家人的安危,實在沒法憑空扯出話題來;姜悔則滿心煎熬,相識一場,他自是不能裝作毫不知情眼看著衛十一郎回城送死,他心上如壓了千鈞之石,幾乎喘不過氣來,彷徨了許久,把眼一閉,心一橫道:“衛公子節哀。”

姜悔說得又輕又疾,彷彿那說出口的話語是利刃箭矢,唯恐慢一時半刻便要叫它們割得血肉淋漓,說完也不敢去看衛琇的臉,徑自低著頭,彷彿他家人罹難是自己的過錯。

衛琇長久不發一言,姜悔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卻知道是真的。

他雙眼中的神采明明滅滅,起先彷彿青萍之末的微風,逐漸凝聚成一場摧枯拉朽的風暴,燃起了一場燭天燎原的大火,將他的喜樂與悲傷都燒了個乾淨,無可遏制的怒意卻隨業火愈燒愈烈,直將他的目光都燒成了段段灰燼。

他恨姜悔,若是沒遇上他該多好,若他佯裝不知任自己回城該多好,說不定此時他已經在泉下與家人團聚了。

他也恨他的親人們,令他負氣出走的祖父,鎮日為他求情的六兄,總是偷偷塞蜜餞給他的十二姊,老摸他頭頂的四兄,開春要出嫁的七姊,琴成痴的二叔,將他當成孩童的三嬸,還有為了他在京逗留的父母和兄姊......

他將這些拋下他的親人腐心切齒地挨個恨了一遍,回過頭來最恨的卻是自己。

為何活下來的偏偏是他這個百無一用的廢物?衛琇百思不得其解。

馬車進了姜家的莊園,在門裡停了下來,阿寶下了馬,上前撩開車帷。

衛琇木然地跟著姜悔下了車,木然地踏在殘雪斑駁的地面上,這是個難得的晴和日子,天氣暖得幾乎不像是二月裡。

衛琇突然想起去年的上巳,也是如此風和日麗的物候,他初來乍到,與六兄緩緩打著馬從洛水邊過,人群仰起的笑臉像一簇簇初綻的桃花。

洛京繁花似錦,連風和輕塵都染著層桃花色,而今這座古老的城池終於褪去那層歌舞昇平的面紗,露出底下的血與玄鐵來。

衛琇彷彿看到了在洛水邊大放厥詞的少年:“我這人胸無大志,想著遊山玩水,去大漠看看長河落日,在蜀中聽聽兩岸猿啼,閒雲野鶴地度過此生便足矣”,那不諳世事的狂傲少年,嘴臉多麼可笑,又如此可恨。

日頭升得很高了,流金般的陽光灑了他一頭一臉,落在他肩頭,冷得像冰,沉得像土,衛琇便將那個可笑又可恨的自己,埋葬在了這凍土一般的陽光裡。(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