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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3章 暗恨於心

高白除了不住點頭也不會別的,古往今來,謀至高之位者誰又顧念過什麼親情?永徽年間死去的那些親王果真都有罪?有罪便是他們威脅到了李治的帝位。

羅得刀說,豁出來惹盈隆宮陛下發火,該說的話他也要說了。

高白也下了決心,說道,“羅兄,有你打頭陣,高某也敢助你一言!總之要挨陛下的訓斥,你我也有個伴兒。”

兩人之間居然有了一種將要犯言直諫的悲壯意味。

如果盈隆宮和大明宮真到了攤牌的境地,那麼誰是卵,誰是石?或是勢均力敵?不論哪種情形,盈隆宮的力量何在?

兩個人和他們身後的家人,可都同盈隆宮綁在了一起。

黔州雖是羅得刀主政,但一州武備、治安、刑懲等一系列的、跟力量有關的事務都是劉方桂現管,劉方桂是司馬。

羅得刀有幾十名護衛,高白的手裡只有一班為數不多的衙役。

幾年來羅得刀和劉方桂二人之間貌合神離,麻竿打狼互有忌憚,羅得刀對劉方桂要說有些優勢的話,也大多是在職位表面上的。

羅得刀想,陛下在盈隆宮真要用到人手時,黔州到底有多少人甘願站在盈隆宮這邊,為陛下所趨使?

凡事總須從根子上解決,何去何從還要看盈隆宮陛下的主張,而黔州對陣大明宮時真正的力量,只在盈隆宮主人一個人身上。

但他有這方面準備嗎?羅得刀看看高白,看不到一點兒答案。

刺史望望門口,嘴裡嘟噥道,“我說弟妹去硯山鎮見九夫人,此時怎麼還不回來,功夫夠久的了!”

兩人又對坐了一會兒,羅得刀下了決心,說事不宜遲,他這便去硯山鎮見陛下。而高白擔心,“可是以往陛下有過話,當著鄉人,我們盡量避免同他在一處露面,他煩那些禮數……恐怕還是想照顧你我的官儀……”

羅得刀想了想,三下兩下脫了身上的官袍子,“給我找一套下人的衣服,豁出去挨陛下兩馬鞭子我也要去見他!”

兩人喬裝了一陣,也不帶隨從,一同步出都濡縣衙。在大門口,他們看到二夫人雪蓮恰好回來了。

羅得刀身子發福,高白匆忙間找的袍子也不合體,穿在羅刺史身上像捆豬似的,把雪蓮和婢女逗得要發笑。

羅得刀顧不上身份,連忙問,“弟妹,陛下氣色如何?”

雪蓮道,“還是老樣子啊,烏刀不離手,紅馬不離鞍,幸虧有九夫人不離半步地跟著他,還能撐著個皇室人家的體面,不然就越來越像個山大王了。不過陛下氣色倒好,九夫人又比前日看到時年輕些了……也不知她們都使了什麼駐顏的絕竅,那麼多女人單憑一顆凝血珠,我總有些不相信呀。”

高白怪道,“你怎麼說陛下呢,什麼像山大王。”

雪蓮掩著嘴笑,“你們兩位大唐的官員,是要去打家劫舍嗎?”

刺史催促道,“你還笑,快說說長孫潤的事,你同陛下詳說了沒有呢,陛下是什麼意思?對我有沒什麼額外的交待?”

羅得刀一口氣問了這麼多,有些主次不分,但雪蓮知道最要緊的,因為羅得刀正在眼巴巴地瞧著她。

“陛下說,以長孫潤十年安分守已的表現,突然射死個人不大可能,總得有個理由。澎水縣刑未上、證未取,長孫潤承認的這麼痛快也不大可能,他是這麼傻的人嗎?總得有個理由吧。”

羅得刀:“看來陛下終於發話了,令我插手澎水縣事務,去問個理由。”

雪蓮:“陛下可未這麼說,還叮囑刺史切莫干擾劉司馬、澎水縣辦案。陛下說即便刺史要干涉也未到時候呢,頂不濟長孫潤真有危難時,你大可蒙了臉去澎水縣劫大牢。”

羅得刀嘀咕,“好歹本官也算是黔州刺史,陛下讓我去劫澎水縣大牢,有趣!不過陛下的意思本官總算明白了不管出了什麼事,也不管死的是獵戶還是什麼別的人,但長孫都督絕對不能有事。”

雪蓮與兩人低語道,“陛下讓我轉告,刺史要有刺史的樣子,縣令也要有縣令的樣子,大唐的官員豈能胡來?那麼羅大哥你更不該越俎代庖,胡亂干涉下級公務……但陛下叫我捎話給你們……”

羅得刀、高白像小學生一樣俯著身子去聽,生怕漏掉半個字。隨後,羅刺史問,“陛下說沒說要親自去澎水縣見見趙國公?”

雪蓮鄭重地搖了搖頭。

她回來之前也特別問過這麼一句,而盈隆宮主人給過她明確回答:盈隆宮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因為趙國公的事去澎水縣瞎摻和。

也就是說,盈隆宮仍然不會輕易壞掉業已遵守了十年的規矩。

羅得刀回縣衙,換回行頭起身便走,盈隆宮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既要安頓好長孫無忌流放後的生活、還要確保長孫潤擺脫麻煩,這兩件事都在他這個黔州刺史的身上。

那麼此事就有的琢磨了。

如果盈隆宮主人要親自去澎水縣走一走的話,羅得刀不介意做個馬前卒,到澎水縣打打前站。反之,他可要穩得住窩子。

從高白處出來,羅得刀不急著去澎水縣,騎馬徑直回了黔州刺史府,悄悄派個人出去,要求信寧縣找技藝精良的畫工,將死去獵戶的樣貌畫影圖形在各處張貼,務要弄清他的確切來路。

之後,羅得刀側著耳朵,仔細聽澎水縣的動靜。

……

澎水縣,飢腸轆轆的長孫無忌蹲在縣衙後院的老槐樹上,聽到牆外有人摸黑攀上來,朝著樹裡低聲問道,“國公,你老在不在?”

長孫無忌應聲,那人沿著伸過牆頭的樹枝靈巧地到了自己身邊,手中提了只竹籃子,長孫無忌立刻聞到了一股誘人的肉香。

他恨不得立時將肉吃到嘴裡,問道,“你是如何上來的?”

來人在樹上找了個杈子先將身子穩住,樹上也擺不下桌子,他便將竹籃夾在兩膝裡,伸手揭去上邊的布簾,說,“這不難,有兩個兄弟在牆底下疊個羅漢,我登著便上來了。”

說著將布簾順手蓋在長孫無忌的腿上,權當餐布,再道,“國公暫且將就些吧,長孫夫人本想請你老移駕到家中去,但巖坪鎮的李員外說,捕快們必去家中查問,反倒不美,不如先將就些,正好請你老在這裡看出好戲。”

再從竹籃中拿出一雙筷子遞到長孫無忌手裡,長孫無忌伸右手拿了,左手裡又被塞了一隻酒杯子,此時籃中的香氣抑也抑不住地散了出來。

來人先從籃子裡拿出一隻精巧的香爐子託在左手上,鏤空的爐蓋子裡飄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原來早就燃好了。他說“這是李員外叮囑讓帶的。”

槐樹下旁邊便是廁房,李襲譽想的很周到。

但長孫無忌認為,籃子裡既然有放香爐的地方,正該換作一盤菜才是。正想著,年輕人這才從裡面擎出一把錚亮的酒壺來,畢恭畢敬給長孫無忌滿上,然後一手託了香爐一手擎著酒壺,對長孫無忌說道,“只有豹肉和酒,不恭敬的很。”

長孫無忌暗道,在槐樹上,就自己這個亡命流徒的身份,這個譜兒擺的已經不小了,也不知這一籃子東西,又是酒肉又是香爐,他是怎麼疊著羅漢拎到樹上來的。

趙國公口乾舌燥,先將酒飲了,伸箸入籃,夾起一箸來投入入口中,卻是清水煮的,未加一絲佐料。撕的一縷一縷的精瘦肉嚼勁恰到好處,香而不膩,帶著強烈的、令人愉悅的滿足感入腹,他感慨道,“豹子肉,這是老夫平生第一次吃到,滋味果然不錯!”

那人探出手來再給他倒了酒,恭敬地道,“國公你知道的,豹子矯健而又最是善跑,身上贅肉本就不多,而這一盤,是長孫夫人親自從豹子前肩骨上拆下來的,乃是豹身上最好的。”

說話間,長孫無忌已吞了兩三箸子精肉下去,覺著肚子裡穩當多了,點著頭道,“嗯嗯,此物不比山兔,一定很難射到吧?”

那人道,“難雖難,可也分誰出手,我們長孫都督的箭法天下人誰不知道呢?另外射豹亦有訣竅都督便是等它拼盡全力奔跑終於拿獲了獵物、自已也精疲力竭時下的手,因而它才成了國公的盤中之物。”

長孫無忌咂摸著對方的話,口中忽然就冒出一陣苦味來,暗道老夫豈不正像這只豹子一樣!

他曾經招法凌厲、穩準狠辣地放倒了許多根基深厚的政敵和有威脅者親王、郡王、公主、駙馬……而自己的力道亦在不知不覺中用老了。當他冷不防遭人暗算時,居然很輕易的便被人掀翻,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儼然是一對兒手法老道的獵手,找準了最佳的出手時機,一把將他們的舅舅撂倒了!堂堂的趙國公,凌煙閣第一號的功臣,難道不像這只奮盡了全力、最後束手就擒的豹子?

酒又在他的杯中倒滿了,可長孫無忌此時感受到懊惱不已,舉著杯子卻不再喝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覺著籃中的豹肉也沒那麼誘人了。

李治夫婦借他這只“豹子”之力除去了大唐的數位老資格的鐵血之將,然後再一舉將他這只“豹子”放倒,無疑他們的位子坐的更穩了。

但當邊境不寧,西域重騰狼煙,難道這對夫婦不也成了力竭無計的“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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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長孫無忌倒下之後,眼下朝中一家獨大的正是英國公李士。但是很顯然,李治並不打算放李士出去平亂。

李士此人行事一向穩妥扎穩打,從來不給人留什麼破綻,以其武功和謀略,去西域平個亂必無什麼大的閃失。但平亂歸來呢?英國公的份量和勢頭註定如日中天,李治是有顧慮的。

長孫無忌彷彿窺到了大明宮裡這對皇帝夫婦的真實想法。

盈隆宮主人在黔州一隱十年,舉家無聲無聞,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

但他的能水可不是一隻豹子這麼簡單!只有此人也就是十年前的金徽皇帝,靜可潛伏於深淵,動則騰奮於九霄,雷霆萬里,武功蓋世,既平得了四方亂象,又壓得住李士讓他大氣都不敢出。

長孫無忌聽聞李治患有痛風之疾,偶爾便頭痛目眩、忍之難禁,興許這是他十年來夙夜思慮國事、積勞所致。

內疾外患的李治此刻總算想起他的兄長來了。

當年金徽皇帝能以舉國託付於兄弟,今天李治在困頓初現時再還國於他的兄長,在攤子還不算太亂的時候,此舉雖然顯得有些無奈,但手足無猜,有來有往,卻極有臉面。

長孫無忌鼻子裡哼了一下,心說大明宮裡的這對小崽子果然夠有心機,將他們落魄的舅舅發配到黔州來。請金徽陛下出山的事不論成與不成,李治和武氏居然都不吃虧。

舅舅將盈隆宮的人請到了,這二人便激流勇退,金徽陛下必不為難他們;盈隆宮主人如果執意不下山,但薛禮已然派出去了,照樣是又給足了盈隆宮面子,又借盈隆宮的勢頭解去燃眉之急,還隨帶制衡了躍躍欲試的李士,讓英國公變得再安份一點。

但人請不請的到,對於長孫無忌來說可就太至關緊要了。事辦成了,他可重為人中龍鳳,辦不成則是徹底的流徒,從此再無翻身之日。

只是,長孫無忌入境黔州整整一天了,板子挨了、樹也蹲了,可盈隆宮的人芽子都沒露面,又讓長孫無忌覺著,他黔州之行的結果變得不確定起來。

當年金徽皇帝毅然辭國的原因,長孫無忌早已悟了個大概,只是這麼多年來他不大願意承認罷了。如果他在那年的正月初五,得知房遺愛蠢蠢欲動之後能果斷制止,或是及時稟明金徽皇帝,那麼郭孝恪根本不會出意外。

郭氏父子的能力,以及他們同金徽皇帝自西州時便培植起來的深厚情誼,足以令皇帝在察明實情後對他的舅舅暗恨於心,那麼他當年憤而辭國,雖出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