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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門兄弟2:內訌_第十九章 一讓再讓

常小健後來才知道,在吳浩海短暫的警察生涯中,確實只有這一次徇私。他天生就該是幹警察的料,就像個鐵人一樣不知疲倦地在閘北的大街小巷遊蕩,一個夏天下來,臉曬得像非洲土著。正如他所言,來分局只有十個月,他的破案率全域性第一,經他手抓的刑事犯是全域性的一半。他也有弱點,就是對抓政治犯不太在行,倒不是因為他網開一面,只是他沉不下心去當包打聽,搞一些化裝埋伏、監視竊聽之類的細緻活兒。他只擅長窮追猛打,用武力逼人就範。

漸漸地,他也有了自己的困惑,那就是好不容易抓住的犯人,明明已經送進了羈留所,判進了監獄,卻經常不期然地見他們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街上。他總是為此怒髮衝冠,明知是有人徇私舞弊,卻不能像其他同事那樣見怪不怪,他聽不進下屬的一再勸阻,一定要憤然出擊。久而久之,他成了一個孤獨的人,同事對他敬而遠之,隊長對他難得一見笑臉,連局長也不時找他呵斥,彷彿他抓的人越多,捅的婁子就越大。可吳浩海卻管不住自己。他從小在常府的一段生活,使他對那些黑道的路數和手段都極為敏感和熟悉,他有案不辦手癢心癢,辦案上手便欲罷不能。他就像一張拉滿的弓,只顧把箭一支支肆無忌憚地射出去,射向他目力所及的一切邪惡和罪行。

終於,這繃緊的弦在4月的一天,達到了極致,戛然斷裂。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從警局的臺階上剛剛走下了一半,一顆黑槍子彈就從斜前方飛來,擊透了他的右肩。他負傷追出三十幾米,才頹然倒地。有幾個同事在身後,他們無動於衷地站在門裡,彷彿在觀賞一場與他們毫無關系的爭鬥。直到那個持了卡賓槍的小個子堂而皇之從一輛無牌轎車縮回身,揚長而去,同事的槍聲才送行般地響起。

絕望的一瞬間,吳浩海只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眼前只晃動著那個挑釁的表情。他的心在流血。

他得到了最好的治療。當然,這不是警察局的特別照顧,事實上,分局只把他送到了一家鄰近的小醫院,是聞訊趕來的常小健為他轉了醫院,手術由一名經驗豐富的大夫主刀,才沒讓他留下任何殘疾。

病房裡,常小健關切地望著好友:怎麼傷成這樣?你是不是得罪了人?

吳浩海吊了一隻胳膊,靠坐在枕上,人瘦了一大圈:沒事兒!被歹徒報復而已,這是我的光榮。

常小健幾乎無從察覺地搖搖頭:三天了,聽說沒有上司、同事來看你。

你們給我轉了醫院,大概他們還不知道吧。

阿海,不要再瞞我了!我一直以為你做得很起勁,就沒去關心你。現在我都弄清楚了,你在查恆社的走私生意,才遭人報復。

吳浩海仰頭:是又怎麼樣?這是我的職責所在,他們行刺說明他們心虛。

關鍵不在這裡!你那個莫局長我瞭解過,他當了幾十年的差,稱得上是老奸巨猾,黑白兩道全吃得開!你和恆社硬碰硬,他根本不會保你。事實上,你現在腹背受敵!

吳浩海煩躁地閉上眼睛:別說了!在你的眼裡就是警匪一家,警察局裡就沒一個好人!

吳媽在床邊正剝喂水果,聞言一指頭戳到他鼻尖:我看就是這個什麼局長害你,光天化日的,敢在警察局門口開槍?聽都沒有聽說過喲!

姑媽,沒證據不要亂講話!我受傷你不去恨打黑槍的黑社會,反倒要怪我上司。

我不管是誰,反正你傷一好,就給我辭了這份差使!姑媽一把年紀,還不想再被你給嚇死!

吳浩海別過臉去,常小健勸道:乾媽,你別操心了!阿海他這麼大的人了,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吳媽向乾兒子申訴:阿健,他是不知死活的,穿那身狗皮非做到腳廢手廢不可!

別嘮叨了!吳浩海越聽越刺耳,滿心不快。

阿海,聽姑媽一句,回來給常先生做事吧。阿健和你從小玩到大,你們一向親如手足,怎麼現在就不能在一塊兒呢?

吳浩海越發焦躁:姑媽,您忘了我爹是怎麼死的了吧?我發過誓,這一輩子絕不加入黑社會!我當警察行得端坐得正,光明磊落,對得起天地良心,做到死也心中無愧!

常小健十分震驚,他第一次知道,因為父親的慘死,吳浩海一直在記恨忠義社,記恨常嘯天。他還沒講話,但見吳媽站了起來慨然道:我就是寧可你做常先生的門徒,也不願你去當警察枉死!你從小好勇鬥狠,就愛動刀動槍,姑媽都順著你,因為你就不是個讀書做大事的料!戲文上說得好:士為知己者死!你現在單槍匹馬,拼死拼活,有哪個人來關心你、照顧你、可憐你?常先生從小收留你,供你讀書吃飯,這一次要不是阿健,你半條膀子就廢了!姑媽不識字,也知道知恩圖報!你們當差的,就是不比常先生他們講義氣重情義!

吳浩海和這老太太真是糾纏不清,揮揮那只好手,不耐煩道:姑媽,您真是老糊塗了!你這麼替常嘯天講話,不如自己加入洪門!我可是國民黨員,我信奉的是三民主義,我做的事情全是為了維護法度,剪除罪惡!

呸!吳媽氣得掉頭出門去,常小健忙叫小宇跟上去,轉身責備道:你心裡不好受,又何必衝老人家發火。她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這幾天一直為你擔驚受怕……

是!我沒你這麼孝順,也沒你這麼走運!做壞事都天時地利人和!你們討厭我,都不要來管我!吳浩海被小健說中心事,吼了起來:你查來查去的,我是白的都被你抹黑了!

常小健氣極,一把揪起他的病號服,掄拳要打,吳浩海梗著脖子:不要以為你救了我就可以來教訓我,你有什麼了不起!我知道做大事一定會有危險、有挫折,我不怕!

常小健看他嘴唇乾裂,一臉蒼白,怎麼也下不去手,丟了一句:不可理喻!摔門而去。

吳浩海一拳砸向床沿,震得虎口發麻,又一掄臂掃光了床頭櫃上的所有東西:莫大鼻子,你貪贓枉法,我要告你!

不見太陽的午後,蟬鳴聒噪,悶熱難耐,似乎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天華總公司會議室開了幾個風扇,氣氛還是凝固。偌大的屋中只有兩人,常小健坐在主位,一臉寒霜。阿水面前有剛剛放上的冰汽水,人卻正襟危坐,像是聆訊。

水叔,你在賣鴉片?

阿健,聽誰說的?不要瞎說。

水叔,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昨晚到過天字七號碼頭!

怎麼,那輛汽車是你的?阿水忽地站起來。

是!常小健凝視著他。

阿水氣急敗壞,掏了帕子滿頭一抹,嚷起來:你這孩子嚇死水叔了!我昨晚覺都沒睡好!好好的一筆大買賣全叫你給攪了。

常小健可不想聽他的掩飾:水叔,賣多久了?

阿水一看賴不下去,伸手叫饒:阿健,我你是知道的。人在江湖嘛,有時候別人相托,抹不開面子。水叔又講義氣,只此一次,再沒有過!

社團裡還有誰知道?

老雷,我借過他的地盤。

我爸知道嗎?

求求你,阿健,這一次就當水叔給你認個錯,你可千萬不能讓天哥知道!

知道錯了你還做!常小健終於激憤,水叔,鴉片最坑中國人!這個先不說,忠義社不碰這一行,是你們這些前輩早就定下的吧?你突然就破戒,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看你這孩子,我都說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你不信我,我就沒辦法了!阿水最煩這位侄子口氣大,不免倚老賣老。

水叔,不是我不信你。據我所知,你已經賣了有三年了。和貴州幫一道,用我們的碼頭倉庫,到現在不下七次了。常小健展開一隻大夾子,露出幾頁舊紙來,望著他:用不用我給你一一重複一下交易的時間和地點?

小健,你查我?!陳阿水血衝上頭。

水叔,我不希望忠義社的宗旨壞在這上面,也不想你晚節不保!我特別為難,你弄得我昨夜也是一宿沒睡覺,我真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情。水叔,要不,你教教我!常小健站起來,激動地來回走著。

我教你?我怎麼教你,你現在是老大!小老大!阿水顏面盡失,惱羞成怒,你一口一個阿叔,面子上很尊重我們這些老人,可實際上,有哪一件事情你相信過我,又有哪一件事情你真的來問過我!你聰明,你能幹,你有種,我知道你厲害了!天哥現在去了廣州,你自己看著辦!不過,有句話我憋在心裡很久了,一直沒說出來,小健,你水叔拿這條命去拼,為忠義社打天下時,你小子還在你娘肚子裡呢!我人前人後敬你一聲總經理、小老大,是看在天哥的面子上。你出去問問,上海灘上,我陳阿水怕過誰?!

常小健臉上熱辣辣的,強忍住一口氣,慢慢走回去,坐下來想了想抬起頭:水叔,你馬上結束和貴州幫的生意來往。

阿水鼓起腮幫,未置可否,常小健加重語氣:這件事,你若不在社長回滬之前解決掉,我就在聯席會上公佈出來,由各位老大來處理。到那時任誰也幫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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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皺了一下眉,聽出了弦外之音:怎麼,想替水叔瞞過去嗎?

常小健點頭:連爸爸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他最近身體不好,星叔的事情一年多懸而未果,已經讓他夠煩的了,我不想他再為這些事情操心。況且你們多年的兄弟,不能在這種時候再失和。我知道你是一時糊塗,才會做下錯事,也包括剛才你的一番話,我都當是氣頭上的無心之言,不會放在心上——只要你和貴州幫的交易一刀兩斷!

也只能這樣了,昨天交易已經被你攪了,我

損失了二十萬定金,現在還不得一切聽你的!其實,我做這種生意賺的錢也不完全歸自己,三成都上了大上海的賬嘛!要不然,也不會讓你輕易查出來。

說罷,他垂頭喪氣向外走,常小健在背後叫了一聲:水叔!

他回頭,常小健道:你說的我都明白,只不過門規是這樣定的,我們都要執行。這件事過去了,我還是會當你是我的好阿叔!

阿水自知理虧地點頭下樓去,他不得不承認,在這樣的侄子面前,他是越來越抬不起頭了。一樓的落地玻璃門上,阿水照見自己有幾綹頭髮汗粘在腦門上,狀況極狼狽。唐轅趕上來,為他拉開門,潮溼悶熱的空氣迎面襲來,阿水眯了一下眼睛,不由罵了句:我操!

見了我的面還要罵?怎麼火氣越來越大!

一個朗朗的女聲迎面嗔來,阿水收住步子,他見到了大嫂惠若雪。

惠若雪推開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常小健大為驚訝,站起來:姆媽,怎麼到這裡來了?

惠若雪笑而不答,回頭叫女傭在外面等,走入環視一週:一年前我剛回上海,曾在這裡幫小邵他們為社團的生意拿主意。你爹一味怪罪我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害小邵坐牢。可是今天看來,小邵的案子明明是針對他的,而我應承下來的生意,事實上也賺進了大筆的鈔票。唉,做人真是很難,做你爹的老婆更是不容易,他是當大哥的嘛,遇到事情總是要以兄弟為先。

常小健對繼母的行為不敢恭維,但也認同她在家中做人難的事實,笑笑讓座,按鈴吩咐拿冷飲,然後問道:姆媽,你今天來,找我有事?

阿健,你總是這麼忙,家裡難得見上你一面,我只好自己跑到這裡來了。

姆媽,有什麼要緊的事,打個電話,叫人跑一趟就成了,您怎麼還親自來?外面好像快下雨了。

阿健,有件事情,我憋在心裡好幾天了,就是不知怎麼樣和你開口。

常小健見她一副為難的樣子,就坐在她身邊,親手為她開啟一瓶汽水:姆媽,有事儘管講,只要我能辦得到!

惠若雪皺皺眉:姆媽知道你懂事,只不過你現在長大了,又是社團的負責人,姆媽總覺得,不能再當你是個孩子。在家裡頭,你是曉得的,你爹的眼中只有你,從來就沒有我和阿康。這麼多年,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爹從小就偏心大兒子,一心培養你當社長。姆媽這些都不嫉妒,可是,他是怎麼樣對小康的,你也都看在眼裡。有些事情,我想起來就很寒心。記得那年你阿弟過八歲生日,你爹在家裡大擺酒宴,卻是為了給你請師傅,還不讓小康上席。那時,康兒還不太懂事,就偷偷問我,他是爸爸親生的嗎?阿健你是不曉得呀,我這當娘的聽了,心都要碎了……

惠若雪以帕拭淚,常小健也跟了難過,又無從勸解,只能聽她繼續訴苦:……阿健,你從七八歲起,你爹就教你開車,而阿康只能玩腳踏車;從上學起,你爹就給你找數不清的師傅,我聽說在香港,他天天到大學裡接送你,生怕你耽誤一點時間。可現在小康大學也念了快一年了,你爹從來沒邁進過聖約翰的大門,好容易在家裡頭見一次,不是說就是罵。阿健,平心而論,這對你阿弟公平嗎?

常小健想起父親對弟弟的種種,雖是恨鐵不成鋼,但也的確簡單粗暴,他默然不語。

惠若雪見他認同,話鋒一轉:阿健,你阿弟這般不討你爹喜歡,你又這麼能幹,不論是常家還是這忠義社,由你來掌管是遲早的事情。阿康沒你命好,姆媽只盼他平平安安讀完大學,早早娶妻生子,早一天離開你爹的眼皮子底下,他眼不見心不煩就好了。我將來老了,總是要依靠康兒的……

說著說著,惠若雪終究是忍不住傷心,真的哭了起來。

常小健取了一隻杯子,將汽水倒進去,端到她面前:姆媽,別這樣,您想多了。我和阿康都會對你好的!

惠若雪止住悲傷,端過杯子,喝了一口,可能是受了碳酸氣的刺激,表情一下子換成愁眉苦臉:阿健,你阿弟從小到大一直和你最親。你也都讓著他,他也從沒和你爭過什麼。這一陣為了個女學生,他好些天茶飯不思,今天竟對我說要退學不念。他是個心事重的孩子,說出來就是下了決心了。你爹快要回來了,我真被他給鬧怕了。我聽說你也認識這個女孩子,對嗎?

常小健一下子滿臉通紅,更不知如何回答。惠若雪偷偷打量他,怨艾道:阿健,姆媽本不該管你們的事情。我這幾天什麼辦法都使過了,我罵小康不爭氣,氣頭上還打了他一巴掌。可是他什麼也聽不進去,我看出來,他這一次是真上心了。

常小健這幾天確是有意不回家,就是想冷處理,讓小康慢慢想通,可是沒想到他會痛苦到如此地步,不由問:阿康現在怎麼樣?

天天喝酒,我真的快被他給逼瘋了!要是他不上這個大學了,還不得被你爹給揍死!他從小體弱,遇上事還愛鑽牛角尖,不如你想得開,我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啊!

惠若雪尖利地望了大兒子一眼,終於說出了本意:你,好不好就當幫幫阿弟,可憐可憐他,行不行?

常小健慢慢站起,走近落地窗,外邊已是黑雲壓城,瞬間有雨撲了進來,他合上窗扇回過頭來,見繼母一雙眼睛始終在他身上,澀然道:這種事,我怎麼幫他?

簡單得很,你只要從此不再和這個女學生交往,叫她絕了那個念頭,不就得了!惠若雪彷彿對這事情的原委全瞭然於心,一副指點迷津的樣子:你還不是在康兒的學校認得她的,今後,你別再去那裡,別再見這個姑娘,那你阿弟就又有希望了嘛!

常小健從未和繼母談過心裡話,此時也無法過多解釋,更受不了她那急於求成的眼神,勉強笑笑,輕輕反問:我這樣做了,小弟就一定會和她在一起了嗎?

他很想把蔣芸姍對小康的印象和盤托出,但他還不想傷害繼母的自尊心。

惠若雪只為一個目的,拼命點頭:是啦是啦!康兒說那女學生原本和他要好,只是……只是……反正,只有你才能成全他們。阿健,媽從來沒求過你什麼,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只有這一次。你想想,你名譽地位錢財權力樣樣不少,你弟弟有什麼?我記得你小時候吃水果玩玩具都讓著阿弟,你就當再發一次慈悲,讓他這一回!

常小健又轉過臉去,嘴唇抖了兩下,沒說什麼。

惠若雪看出他的猶豫,乾脆破釜沉舟:我這樣來求你自己都覺著臉紅,我已經不把自己當成是你的媽了,我是以康兒母親的身份來求你,可憐可憐他,我們娘倆感激你一輩子!

她走過去,從身後扳住了大兒子的肩,把頭靠在他身上。

常小健手足無措!

理智告訴他,即便他退出,弟弟也未必能贏得蔣芸姍的心,繼母只是在一廂情願。可現實卻在提醒他,在常家,繼母和弟弟是弱者,自己已佔了太多的優勢,真的不該和弟弟再爭什麼女人。何況,談戀愛本來就是被父親禁止的。在這一刻,那還有些朦朧的感情變得遙遠虛無起來,畢竟,他和蔣芸姍才剛剛見過三次面,而和弟弟十幾年的兄弟感情,才是最重要的!況且他是兄長,不能眼看著弟弟沉淪,而他是罪魁禍首。

想到這裡,他轉身苦笑:姆媽,您放心,我怎麼會和小弟爭,我和那女生,原本就沒什麼的。

惠若雪知道大兒子一向言而有信,得到了他的委婉承諾,不由喜形於色,但還有塊心病不吐不行,便硬著頭皮道:要是這個女孩子再來找你呢?

常小健搖搖頭:不會,她怎麼會來找我?

惠若雪想了想,從手袋中取出一隻淡藍色的信封,遞給了常小健。

常小健立刻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有些生氣,劈手奪過,首先看到了信皮下方寫著蔣緘。他不再理會姆媽,坐下來抽出信紙,一股清新的氣息迎面撲來,不知是蔣芸姍端莊秀麗的顏體,還是淡紫色的墨水帶給他的感覺,信上只有短短一首唐詩: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抱歉爽約,十二日晚六時,外灘,不見不散。

惠若雪緊張地盯著大兒子,常小健也久久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最後,他垂下眼簾,在茶几上拿起火柴,刺啦一聲燃著了信紙,任火蛇吞噬了精美的信紙,當小健把最後一點火扔進菸缸時,他的表情已經平靜,拍拍手抬頭向繼母:沒事了,既然小弟喜歡,我就不會再見她。

惠若雪得了他的保證,長舒了一口氣,笑道:阿健,你可別怨媽,以你的條件,上海灘上多少個名門閨秀你找不到?姆媽幫你找!對了,這事兒可別叫你爹知道了!

常小健最大程度地保持了笑容,送走了滿心歡喜的繼母。

蔣芸姍一直處在亢奮中,離外灘那個激動人心的夜晚整整過去一週了。

因為美麗和才華,更加上顯赫的家世,使得蔣芸姍從中學時代起追求者就不計其數,只是她全不屑一顧。她告誡自己,一個有著遠大理想的青年,不應該過早地沉迷於愛情之中。就像殷夫譯的那首詩: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詩中那義無反顧追求自由的意境,正是她嚮往和追求的。可是,人生有太多的意外,常小健的出現,把她的想法打得全盤皆亂!

這件事最熱心的撮合人本來是田冰,可最先表示反對的也是這個田冰。

田冰來自山東,抗戰時期就是共青團員,參加革命的資格要老於蔣芸姍。第二天,當她從芸姍口中得知,那個常小健

居然是個幫派小老大,立刻後悔得搖頭頓足。在她心中,這是一件頂級危險的事情。

蔣芸姍問她,難道常小健算不上一個正直青年嗎?他在火車上不是見義勇為嗎?田冰無法否定常小健的義舉,當下也默然,接著卻說即便是一個好人,但生來就進了染缸,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還是會被玷汙的。

她是個急性子,擔心得要死,後悔自己的瞎撮合,出於對好友的關心、對同志的負責,她把這件事情彙報給何蒼勁。何蒼勁是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的領導人,負責學生運動,他也是蔣芸姍中學時代的國文老師。

當天下午,何蒼勁就找到了蔣芸姍,和得意門生做了一回長談。他說他雖然不瞭解這個年輕人,但相信蔣芸姍的眼光,是不會看錯人的。可是上海社會太複雜,有太多藏汙納垢的地方,黑社會、幫派尤其如此。未來的新中國,就是要徹底地根除這樣附著在社會肌體上的毒瘤。這個年輕人如此有才幹,卻誤入歧路,實在可惜。從他在火車上的行為,可見他還是有一些正義感的,最好的辦法是小心接觸,爭取他進步,再談其他。雖沒有挑明,卻是不同意她的戀愛了。

以蔣芸姍的年紀和閱歷,很難把感情和信仰調和在一張色板上。她是那樣虔誠地追求著理想,又是如此強烈愛著那個卓爾不群的年輕人。當晚,她沒去赴那個約會,她為此徹夜難眠。在繁忙的工作學習之餘,她不停地梳理著思緒,內心激烈地鬥爭著。

三天前,何先生又來給她們佈置工作,閒談中,他有意無意地講:聽說忠義社最近有幾件事是和南京對著幹的,他們在抗日時期也有些氣節,你再打聽打聽吧,社團也是統一戰線的一部分。

蔣芸姍當時就愣了,這話中的深意讓她幾乎跳了起來。她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陰霾盡開,當晚就寫了那封信。她本來打算寫首英文愛情詩,寫了幾次都覺得無法表達自己的情感,信紙揉了一團又一團。後來,她反覆回想那天的對話,常小健曾脫口而出杜詩,他應該是喜歡古詩文的,她便當即寫出李商隱的無題詩,當寫到心有靈犀一點通時,眼前驀然出現那雙清澈的眼睛,有那樣一雙眼睛的人,應該是和她一樣崇尚光明的。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常公館嗎?我找常小健!

海關大樓鐘聲已經敲過七點了,蔣芸姍在雨中等得有些著急。她不相信常小健會賭氣爽約,只恐他沒有收到信。

接電話的是一個蠻和氣的女人,一口杭州話溫軟動聽:阿健不在家噢!他事情很忙,沒這麼早回家的,小姐你貴姓?

我姓蔣,謝謝你!蔣芸姍禮貌地結束通話了電話,心卻在怦怦地跳。

半個小時後,蔣芸姍再次撥通了電話,這一回,接電話的換了口音,略微有種抑揚的味道:請問你是哪位?找阿健有事嗎?

蔣芸姍這回已經鎮定,大方道: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事情。我剛剛打過電話,說他不在,請問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惠若雪拿了話筒心中好笑,矜持地回答:阿健很忙的,不常回家。小姐若有事情留個電話,我代為轉告。

能不能告訴我天華公司的電話?蔣芸姍決心今天要找到常小健,即使約會不能成行,她也一定要為上次的爽約道歉。

惠若雪開始覺出這女孩子的意志力,她眼珠一轉,看家本領又使出來:啊!你就是那位譚小姐吧?阿健常在家裡提起你的,說你是位大明星。歡迎你來家裡坐坐,千萬勿要客氣喲。我的兒子我知道,他是很喜歡你的喲!

蔣芸姍已猜出這位是常小健的繼母,聽她認錯了人,也不想再多解釋,急忙說聲打擾便收線。惠若雪得意地笑拎著話筒,一回頭卻見阿芳驚疑的眼神,她擱下電話,揚長而去。這兩個女人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很少說話。阿芳的身份始終是保姆,她只是盡心盡力地照顧常小健的起居,和常嘯天的關係,雖然是常府上下皆知的事情,但她並不以此為傲,一直未改十八年前剛進常府的沉靜、端莊的本色,從不多說半句話,更不多做一點逾越身份的事情。因此,惠若雪並不拿她太當回事,倒是忌諱管家吳媽多一些。可她沒有想到,這個從未大聲說過話的女人,這一次居然大聲叫住了她:太太!您方才說什麼譚小姐,是怎麼一回事?

吳媽和幾個下人聞聲而出,都愣眉愣眼地看著阿芳破天荒地質問起夫人。

惠若雪強笑道:你聽錯了吧?我哪裡有說過這種話?

阿芳已經聽見她對著電話一通陰陽怪氣,也知道她是在對小健的朋友亂說,氣得不行:你瞎說!小健哪裡認得什麼明星小姐?你……

惠若雪見她一著急話就說不下去,趁機變顏變色:阿芳你莫要亂講!大少爺的事是輪不到我這個做姆媽的管,可我的事也輪不到你來管。以後,不要在背後亂聽人家講電話!

她甩手上樓,阿芳被她倒打一耙,氣出眼淚,吳媽走過來:阿芳,到底怎麼回事?

阿芳平素一顆心全分給了常家兩父子,小健經她一手帶大,她哪裡聽得下別人說他的壞話,惠若雪拿出夫人的威嚴壓服她,她又羞又急,又找不到證據來指責她,一時嘴笨話噎。

夜裡八時許,天華總公司。

常小健關掉辦公室的檯燈走出來,驚見自己的一干兄弟加上白冬虎全靜靜候在外面,不由一怔。

白冬虎如釋重負地站起來一揮手:我就說你們是瞎猜,阿健根本沒事!這不好好地出來了?

常小健這才想起,自姆媽走後,他心情煩躁,曾大聲對小宇說今天再不接電話、不見客,並反鎖上門,中間還因為有人敲門發了火,到現在,已經有五六個小時過去,難怪他們著急,竟然把白冬虎都給請來了。他煩亂了一個下午的心,忽地充滿了感動,看著一屋人道:怎麼搞的,都這樣看著我?

小宇小心翼翼道:健哥,我從來沒見過你發那麼大的脾氣,真還以為你要坐在那屋裡,一宿不出來呢。

白冬虎道:阿健,我也是剛剛到,聽說下午阿水和大嫂都來過了?沒什麼事吧?天哥不在家,你要遇上為難的事,說出來和大家商量,別悶在心裡。

常小健道:沒事、沒事。再見一屋人還是表情嚴肅,不由笑問:你們這個架勢,要打架嗎?

眾人這才鬨笑,皆道:聽吩咐,你不順心,我們陪你。

小宇當了真:三爺地盤上有個王九,戲院生意火得很,把三爺擠對得夠嗆。我們去搗亂!

常小健急忙制止:八點都過了,大家還餓著,出去吃飯。

白冬虎贊同道:對,皇帝不差餓兵,吃飯!

飯後,大家先送常小健,雨下得很急,白冬虎和小健的兩部車,加上公司的一部吉普車,都停在常公館門外,常小健欲下車道別,兩個小兄弟先跳下車為他撐傘。白冬虎開啟車窗,在車裡喊:阿健,別下車了,你車進門我就走!

常小健執意要送,跨出車門,鞋剛踏在雨地上,一抬頭,人像觸電一般,釘在車門處!

公館徐徐開動的白色鐵柵門前,一個白衣少女舉著一把綢傘,亭亭玉立於滂沱大雨之中。這一趟明亮的車燈晃到了她,她正用手遮眼睛。

撐傘的小兄弟走出幾步,才發現平時行動迅捷的健哥竟滯立在大雨中,急忙回來罩住他。常小健經雨一澆,雨水順額流下,便顯得有些狼狽,兀自渾然不覺。蔣芸姍也一眼在眾人中間找到了他,眼睛一亮,微笑地望著他。幾個小兄弟平時混慣了,這麼晚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眼前,全跳下車打起呼哨來。

蔣芸姍哪裡見過這種架勢,不由低頭。小宇還機靈,隱隱看出健哥同這個女孩子似乎認識,忙伸頭喝止。

常小健知道,蔣芸姍雨夜隻身一人站在這裡,一定是在等他。他心中震撼,但想到自己對繼母的承諾,躊躇了一下,咬咬牙緊走幾步:蔣小姐,來找阿康嗎?怎麼不進去?

蔣芸姍眼睛驀地睜大了。

常小健狠狠心,轉頭對好奇的兄弟介紹:阿康的同學蔣小姐。

犀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望過來,常小健像被什麼狠狠抽了一下,羞愧難當,不敢再看。

蔣芸姍眼見常小健神情落寞,舉止反常,和那天判若兩人,由此再回想惠若雪的話,更是疑雲叢生。她揚起頭,盡全力鎮定自己:我誰也不找,只是在這裡避雨。對不起,擋了你的道了。

蔣芸姍的出現太過突然,令常小健方寸大亂,他知道自己已經傷害了一顆心,再也無法面對,也不去送白冬虎,匆匆點頭就急著走進大門去,撐傘的兄弟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

小宇注意蔣芸姍在大雨之中晃了兩晃,楚楚可憐的樣子,舉傘下車趨前問道:小姐,天這麼晚了,你住哪裡?我送你!

蔣芸姍望著眼前陌生的男孩,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居然還會想到要送送她,而自己心儀的那個男人卻視她為瘟疫,躲之不及,冷漠無情到了極點。她突然覺得自己費盡心力要追求的所謂愛情,竟然是那麼可笑,那麼不真實,她欲哭無淚,輕輕搖搖頭,失魂落魄地向街上走去,傘在手中拖著也不知打起,任大雨澆上身來。

白冬虎一直沒走,把這一幕全看在眼中。他在車中叫過小宇,指著離去的蔣芸姍:那小姑娘有點不對,阿健認識她嗎?你送送她,這麼晚了,別出什麼事!

小宇醒悟地點點頭,大步追上去。不過,他晚了一步,渾身溼透的蔣芸姍已先一步截下一輛黃魚車,說出了姑媽家的地址。

她知道,自己這個樣子,今晚是無法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