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高聳入雲華微山, 接地氣千渠當然更暖和。
宋潛機踏上熟悉土地,深吸一口氣。
風裡都是熟悉味道,泥土、樹木、田地、流水……初春氣息隨風吹遍千渠。
河裡寒冰初解凍, 枝頭新發絨絨細芽,簷下燕子銜泥築巢。
宋院照顧得很好。鳥雀還認得宋潛機, 圍著他一陣啁啾。
階前橘色野貓屈尊降貴地踱來, 輕盈地繞著他腳腕磨蹭。
牆角晶瑩玉梅、香葉紅山茶、地裡翠綠蘿卜纓和香菜苗一齊舞動。
宋潛機站在院中, 彷彿全世界歡迎。
這是他土地, 他是這裡主人。
孟河澤四下張望。
方才千渠弟子們都出來迎接寶船, 天城街道兩側擠滿看仙官人,一路上唯獨不見衛平。
他討厭衛平, 但這時反而有些不習慣:“我去找衛管家。”
“讓他忙, 飯點自然回來。對, 你們去點醬油。”宋潛機道,“晚上煮麵, 我來。”
他高興地補充。
宋師兄要下廚?
準備上街醬油孟河澤、紀辰臉色霎, 對視一眼, 心照不宣地奪門而出——
如果今夜必須有人吃麵, 那人一定不是我!
抓衛平!
宋潛機不知道自己煮麵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上。
他換下地布袍,彎起袖子,抄上鏟子,俯身聲問候作物們:
“都還好吧。有沒有好好長?”“這片葉子蔫黃,我先揪掉。”“看你有點欠肥。”
宋潛機專心料理田地, 興致勃勃地過足癮,不想其他事。
直到剪枯荷葉時,水缸裡照出他臉。
眉骨上那條紅痕淺淺,像人用指甲擦破一點皮。
“有病。”宋潛機摸摸眉骨, 低聲罵,“你不去找衛鈺,找我作甚。”
冼劍塵一劍削斷華微山山頂,逼華微山閉門修整。
宋潛機沒有自戀到認為對方是為便宜徒弟出氣,一定還發生他不知道事,使冼劍塵提前出現。
對方路過華微城,只是順手看他一眼,留下一劍。
前世並不存在何青青,這一世何青青率先發現擎天樹根系汁液可以增進修士修為。
無數只蝴蝶扇動翅膀,隱藏水下冰山逐漸顯露。
或許世界命運改變加快?末日會提前嗎?
宋潛機一剪刀解決枯萎荷葉:
“末世總有主角救,我只顧好我千渠郡,誰能奈我何。”
金紅落日掛在樹梢。宋潛機地裡拔鮮嫩香菜,鑽進廚房洗菜。
他晚上準備做香菜面,請大家一起吃。
給藺飛鳶熬藥藥鍋還在,宋潛機看見,想起藺飛鳶臨說混賬話。
本想扔個乾淨,轉念一想,有人哪天受傷回宋院,總還用得上。
……
日頭緩緩落下,暮色蒼蒼。
毒瘴林徐徐起霧,看不見夕陽。
一片煙紅色瘴霧,飄蕩在遮天蔽日密林中。
葉片撞擊發出細密拍聲,偶有幾聲獸吼,更令人膽寒。
入夜之後,隨風起瘴,是兇獸最佳捕獵時。此林有瘴氣作天然屏障,五步之外伸手不見五指,適合密會,更適合殺人拋屍。
“叔父。”衛平靠在樹幹上,抱劍閉著眼,似在休養精神。
他四周只有濃瘴,一個人影無,卻有聲音傳來:“鈺,你是翱翔九天龍,為何甘心留在一個凡郡,做宋潛機門下狗!”
衛鈺心想,又來,為麼每個人都喜歡罵我是狗?
“比起大族大派,千渠確實麼都沒有。但有希望,有未來。這裡才是我新天……”少無所謂道,“在這裡當狗,比回去做人強。”
那道聲音冷笑兩聲,極為不屑:
“你莫要以為,宋潛機和千渠背後有‘那個人’撐腰,便無人敢動、固若金湯。
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個人本命劍已經不在身邊。他劍氣只會一天比一天衰弱。當他不再是天下第一,全天下都是他敵人。他能永遠護住徒弟嗎?”
天西洲華微山塵埃雲範圍之大,站在天南洲最高山頂能隱約望見。
冼劍塵一道劍氣驚天動地,更讓無數修士心驚膽戰。
人們自然千渠郡劃入冼劍塵庇護範圍。
衛平心想,但劍神本命劍不在,這等隱秘要聞,衛家怎會知曉?是誰告訴他們?
“別人死活,與我何幹?千渠靠千萬人心而興起,並不靠一柄天下無敵劍。”
那聲音氣得發顫:“這話都是宋潛機教你?他最擅蠱惑人心,你莫他迷惑!”
衛平道:“他沒教過我麼。這是我一直在找第三條路。”
事實如此。來到千渠後,宋潛機只對他說地裡作物,明天天氣,安排每一件具體事,不說關於關於理念、理想宣言。
唯一一次最接近傳道時刻,是宋潛機解開他對“宋字運河”誤會:
“如果千渠麼都沒有,我名字孤零零寫在天地,有麼意思?”
那聲音還在苦心勸說:“自古成仙一條路,哪來第三條路?家族已為你鋪平道路,保你應有盡有,順風順水……”
衛平道:“我鋪好路,做到最好又如何,無非是第二個子夜文殊。子夜文殊禮法規矩只能治青崖,你們若喜歡,不如接他回去。”
另一道聲音更嚴厲:“衛鈺,族中縱容你隱姓埋名,在外遊歷,是惜才之舉,不是讓你數典忘祖,欺師滅祖!”
衛平仍閉著眼:“哈,伯父來,下次是不是該老祖宗親自出來請我?”
那聲音更怒:“前便罷,如今華微宗事變,容不得你任性!聯姻若是你肯去,便不會落得今日局面,此事皆由你而起!”
逝水橋上,衛家與宋潛機、華微宗徹底撕破臉面。
算宋潛機願意站在乾坤殿門口大喊自己不記仇,不報復,不會有人相信他。
衛家這次來勸說衛鈺,做兩手準備。
衛平如果說動,自然要接回族中,傾盡所有,悉心培養做少主。
衛平如果軟硬不吃,死心塌地要效忠宋潛機,自然對家族無用。他越天資縱橫,越是禍害。
不如他暈,種一枚“控心蠱”。平時看不出絲毫異樣,某一時刻卻可控制他心神。
一根毒刺深深埋下,只要發動得當,不僅能要宋潛機命,還能讓千渠大亂,讓家族趁亂而入。
這兩道聲音,來自前後不同方位。更多腳步聲隨之逼近,四面八方聚來。
衛平耳朵微動,十個金丹境修士,六個元嬰。棘手。
他環顧四周,紅瘴茫茫。談判陷入死局。
“我本來想好好說話,我盡力。既然如此……”衛平驀然睜眼,眼中銳光暴漲。
他輕聲說:“那大家都別吃晚飯。”
少猛拍樹幹,大樹搖晃,落下類似雨滴冰涼液體。
同時一劍插入地上厚厚落葉腐質中。
積葉飛起,嗡鳴聲大作,如千萬只蟬一起振翅。
地龍翻身般,地面飛速塌陷。天上“雨滴”觸物生煙,發出腐蝕表皮滋滋聲。
四面驚呼,兵荒馬亂。
“這是我為獵隊設計改良陷阱,紀辰做三重陣法,專門獵殺六階兇獸。精心佈置,用料紮實,一直沒試過。”衛平所在位置,眨眼升起一道金色屏障,他密密罩住。
衛人衝出紅霧,一劍刺向衛平:“你一開始我等引至陷阱?我是你血緣至親,你怎敢大逆不道!我一直拿你當親生兒子!”
一道更狠厲劍光同時襲向他後背。
衛平長劍橫掃,笑道:“伯父,叔父,我當狗,哪有當人血親呢?”
……
衛平出毒瘴林時,抬頭見天泛昏黑,燕子低飛。
大風呼嘯,氣壓卻低,似要落雨。
宋院燈火綽綽,紙燈籠透著淡淡暖意。
“今日事忙,未能去迎師兄。此行可順利?”衛平推開門,臉上笑容溫柔。
他已經吃過丹藥強行止血、重新束好髮髻、換一身乾淨衣服。
院裡只宋潛機一個人。孟河澤、紀辰都不在。今日他們回到千渠,本該相聚一堂。
這讓衛平心中一跳。
宋潛機靠在搖椅軟墊上,看著衛平微微皺眉:“你鞋髒。”
衛平低頭:“這,今日在千渠坊看人殺雞,不心濺上一點血。”
他在宋院裡殺只雞,都不想宋潛機看見身上血。
一出宋院,他殺人像殺雞。
宋潛機心想,我前世殺人無數,你以為我分不清人血還是雞血?
但看衛平面色紅潤,不似受傷,他便沒有多問。
衛平低頭向廚房去:“師兄還未用飯吧?我去端烤架,咱們烤肉吃。放千渠十六香,好不好?”
宋潛機抬手,指向石桌:“吃。”
桌上放著一碗面,冒色熱氣。
燭火下,閃閃油光浮在麵湯上。
衛平頓頓,大步向石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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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吃!”他語氣視死如歸,坐在背對躺椅位置,抄起筷子。
他到宋潛機目光直直釘在他後背,帶著審視意味。
宋潛機沒這樣看過他。
宋潛機知道?他知道多少?
有人來挑撥過?那人怎麼說?宋潛機信多少?
衛平一時惶然。
宋潛機邊看邊想,家裡還剩些傷藥,給藺飛鳶熬藥湯鍋在,卻不知衛平受傷沒有。
輕人麵皮薄,外面架受傷,總怕丟人,不肯主動開口。
麵湯尚存餘溫,面已經涼。
麵條粘連成黏糊糊一團,衛平一筷子戳下去,攪不開。
“不好吃嗎?”宋潛機聲音在背後響起。
夜風呼嘯,滿院花葉飄飛。
聲音風過,似帶幽然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