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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一統天下

宋教仁被刺案餘波未息,“二次革命”正在醞釀中時,歷史才不過行進了短短的一年多,驚人的相似便又出現了——南北議和——也稱南北妥協。這一次,袁世凱絕對不會妥協了,他坐鎮北京卻並沒有忘記革命勢力旺盛的長江流域一帶是富庶之地,有綺麗的風光,他深知歷代帝王都以統一大業作為傳世之功業。如果說封建統治者最終都是獨裁者的話,袁世凱只是走得更快一些,並且披著多半是革命黨人先前送給他的外衣——一曰:合法,二曰:共和,有時他還說說民主。

宋教仁被刺,191年4月8日,國會如期舉行時,袁世凱這個臨時大總統的實際權力,在長江以南還是有限的,那裡是國民黨的大本營,上海一些報章上輿論的影響日益擴大,如于右任的《民立報》,每每以文章揭露袁世凱,並向中國人民發出了剪掉辮子以後怎麼辦的警告。

確實,中國人腦袋後面少了一根辮子,除此之外,有時評說,政治的腐敗、民生的凋敝,超過了清朝統治時期。

陸徴祥、周學熙謁見袁世凱。

去五國銀行團借款偷偷溜進匯豐銀行後門時,在後門口,一行三人還謙讓了一番,最後當然是總理趙秉鈞在先,外交總長陸徴祥其次,財政總長周學熙第三。現在,趙秉鈞已經死了,七竅噴血而死!

陸徴祥、周學熙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慨。

袁世凱還是袁世凱,從外表上看是個老老實實矮矮墩墩的莊稼人,對下屬,只要不發脾氣的時候沒有架子,議事也很隨便,所有的一切,他心裡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你必須得聽他的,絕對服從。

袁世凱:“我這個大總統越做越累,南方兵荒馬亂,北京,議院裡那些搗亂分子事事掣肘,這樣下去國計民生還有什麼希望!”

陸徴祥和周學熙相顧愕然,這兩人都是跟隨袁世凱多少年的親信,這時候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袁世凱久在官場歷練,頗得李鴻章的真傳,講究外方內圓,他現在正“圓”著,待稜角露出來再說。

袁世凱:“我督直的時候,哪有那麼囉嗦?每天發三個令讓三個人去辦,有兩個是混蛋,辦不好,有一個能辦好的,會辦事的都留在我身邊了。辦事如同打仗,能天天開會嗎?唉!民國,民國,又亂又窮的一個爛攤子,上海偏偏又死個宋教仁,最近外交上怎麼樣?”

陸徴祥知道,袁世凱問外交上怎麼樣,指的就是西方列強的反應,“他們寄望於大總統的觀點並未改變,宋案的宣傳很剋制。”

袁世凱:“這就好。我們跟南邊的亂黨不能再妥協了,再妥協就要爬到我頭頂上拉屎了,外交上打打招呼。”

陸徴祥:“明白。”

“還有善後借款的事,”袁世凱對周學熙說,“別無他途,沒有錢什麼事也辦不成,條件是苛刻,誰讓我們窮?當初唐紹儀辦了這件事,有了錢糧早日南征,就沒有今天的亂局。江南局面穩定,稅收能上來,財政不就有轉機了嗎?一口咬定這借款的事上年已經參議院透過,然後我簽字,晚借不如早借!”

周學熙:“大總統的意思我懂,不過此事肯定會有風波,還得早做準備。”

周學熙不好明言,上年1月7日,參議院僅僅聽取了周學熙所作的善後借款初步會談經過的口頭報告,既無協議,也無合同,怎麼談得上透過?如這樣瞞天過海著實太玄乎了!

“沒有關係,”袁世凱一揮手,“國會實在糾纏不休,就讓段祺瑞去對付他們,你們記住:對付秀才最好的辦法不是用筆,用槍!”

周學熙一個寒戰,又聽見袁世凱咄咄逼人的聲音:“借款諮文呢?”

周學熙遞上。

袁世凱簽完字,又在末尾批示道:

此次合同簽字,在勢無可取消,倘國會能諒苦衷,固為國家之幸,否則唯有向國民代表引咎自謝,以明責任。

袁世凱不經國會審批徑行簽字之舉,受到了國會的強烈反抗,拍桌子踩到凳子上罵袁世凱賣國的,還有田桐、白逾桓高喊“打倒袁世凱”的,一時沸反盈天。參議院正副院長張繼、王正廷通電全國,宣告政府違法借款。

黃興致電袁世凱,痛斥他“玩國民於股掌,視議會如寇仇”。

江西、廣東、安徽、湖南四省都督聯名通電強烈要求袁世凱取消借款合同。

對袁世凱來說,錢,是借定了,因為要打仗,這一次是真正要一鼓而蕩平了,那是為了他自己,他現在是臨時大總統,袁世凱也面臨著一個轉正的問題,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的選舉還得裝模作樣地舉行,在這之前國會的牌子還不能砸,砸了沒有人舉手;南方的亂局還必須鎮壓,不鎮壓不足以顯示自己的能力和威風。

袁世凱處事的過人之處還在於細,說他“不學有術,粗人大細”,不為謬也。

國會的牌子不能砸,這不假,但袁世凱卻透過湯化龍、梁啟超、黎元洪使這塊牌子平添了一條曲曲彎彎的裂縫。袁世凱收買湯化龍在先,又拉住梁啟超,使共和、民主、統一三黨合併為進步黨,舉黎元洪為理事長,梁啟超副之。率先宣佈“擁護袁世凱為正式大總統候補者”。

張謇遠在南通,卻一直在與袁世凱暗通聲氣,是年6月,張謇將汪精衛提出的南北妥協方案轉致袁世凱,前提也是“國民黨保證舉袁為大總統,而宋教仁一案也僅追查到洪述祖為止”。交換的條件是:暫不撤換江西、安徽、廣東、湖南四省的國民黨都督。

袁世凱正忙著佈置文武兩路黑白二道的進攻時,卻仍然寫信給汪精衛,說得很斯文:

鄙人以國事為重,激則召爭,平則息事,一以淡字訣處之……執事道德學問,如慶雲在霄,俯視塵垢,如肯惠來,以罄心曲,必於國是有所裨益。

袁世凱對孫中山、黃興,即他目中的討袁派就不再有一點兒客氣了:

現在看透孫中山、黃興除搗亂外無本領。左又是搗亂,右又是搗亂,我受四萬萬人民付託之重,不能以四萬萬人民之財產生命,聽人搗亂!自信政治軍事經驗,外交信用,不下於人。若彼等能力能伐我,我亦未嘗不願,然今日誠非敢多讓。彼等若敢另行組織政府,我即舉兵討伐之!

5月底,章太炎進京打探情況。

袁世凱親切接見。

章太炎向以快人快語出名,見面便問:“聽說大總統最終想當皇帝,是否?”

袁世凱從容答道:“吾以清運既去,不得已處此坐,常懼不稱,亦安敢實行帝制?人之誣我,乃至於是。”

大約文人的天真章太炎也不例外,只要別人認真地說,便認真地信。

章太炎在同袁世凱會見之後,便對朋友們宣稱:“袁世凱這個人,無帝王思想,有終身總統之念。”

袁世凱細了還要細,做足了細的功夫,再讓北洋軍去燒殺搶掠,那時他便是為民請命了,他充分利用了民國初年黎民百姓厭戰厭亂的心態,一再表白“不肯張皇武力”,是因為“財力枯竭,民不聊生,國家不堪再擾亂”,絕不是“無力安良除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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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廣造輿論,袁世凱又特意接見上海《大陸報》記者彌勒。

彌勒:“主張何種政體?”

袁世凱:“自以共和政體為主張!蓋共和既已告成,而又欲適用他種政體,其愚孰甚!”

彌勒:“近有人評論總統並不實心贊成共和,擬復君主制,是也不是?”

袁世凱:“餘知此種謠傳自不能免,然既為公僕,豈能逃誹謗乎!此種問題當留之以待後人解決。餘既為民國辦事,必當盡餘之能力,以求民國之成功!倘有破壞之危險,絕非自餘而生,必由於一般暴徒以破壞國家為主義者也。”

彌勒:“有人謂總統欲仿效拿破崙,信乎?”

袁世凱:“餘欲為華盛頓,非拿破崙也!”

彌勒:“現在中國最要之事為何?”

袁世凱:“對內對外均為和平,此為最要之事。”

現實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被權勢和利益所左右所切割,本來有機會就宋教仁案、善後借款案向袁世凱窮追猛打的時刻,輕輕地滑過了,這是因為如章太炎這樣的國學大師也一樣對袁世凱抱著殘存的希望。而在此種姑息之下,宋教仁的血淋淋的屍體日漸模糊了,善後借款案的違背約法,諸般苛刻的賣國條款,也為袁世凱的花言巧語掩蓋了!

袁世凱是伏在清廷的臺階下步步高昇的,他熟諳權力之道,他內心裡最佩服的是西太后:必須位居最高,逆我則亡;權力用到極致,威恩並加;使其山頭林立,由我平衡。

袁世凱從容自在地表白“共和政體為主張”的同時,討伐南方革命軍的部署已經完成:

段芝貴為江西宣撫使兼第一軍軍長,督率二師、六師攻擊湖口、南昌。

馮國璋為江淮宣撫使兼第二軍軍長,督率四師、五師沿津浦路南下,攻佔徐州、蚌埠後,分兵出擊安慶、浦口。

張勳為江北鎮撫使,率辮子兵由兗州沿運河南進,經清江直逼揚州後,與馮國璋部合力攻打南京。

海軍總長劉冠雄率海軍艦隊南下,攻擊吳淞口。

海軍次長湯薌銘率分艦隊攻擊湖口、九江。

袁世凱坐鎮北京指揮一切,並一再申令對討袁軍“勿稍姑息為要”!

同時袁世凱下令撤消在軍事上可能會有動作的李烈鈞、胡漢民、柏文蔚的都督職務。

江西率先開戰,北洋軍兵臨九江城下時,孫中山不顧黨內一些人的反對,發動二次革命,武力討袁。李烈鈞隨即從上海潛抵湖口,集合舊部,以江西討袁軍總司令的名義首先舉起義旗,釋出討袁檄文公佈其罪狀:乘時竊柄,帝制自為,滅絕人道,暗殺元勳,無視約法,擅借鉅款等等。細心的讀者將會發現,李烈鈞是以檄文公佈袁世凱帝制自為的第一人。

黃興曾有猶豫,其時上海還有一批人企圖調停使南北妥協,調停者中有清廷做官時袁世凱的老對頭岑春煊,還有張謇及國民黨人汪精衛、王芝祥等。調停人一直在等待迴音,他們等到的是江西九江城下的槍聲及血腥屠殺。黃興便毅然到達南京,7月15日,強迫程德全宣佈江蘇獨立。

18日,陳炯明在廣東釋出討袁令。

同日,陳其美率上海討袁軍一度攻佔制造局。居正佔領吳淞口炮臺。

接著,許崇智逼使福建都督孫道仁討袁。

湖南通電獨立。

川軍第五師師長熊克武在重慶舉兵起義……

大江南北,適逢盛夏,一時討伐袁世凱的熱浪滾滾而來。

然而,二次革命至少失去了三個多月的準備時間。從宋教仁被刺身亡的月0日到李烈鈞釋出討袁檄文的7月1日,其間國民黨內部一直在開會,一直在吵架也一直有人把希望寄託在張謇等人的調停上,於是沒有對民眾的動員,沒有糧草的準備,也沒有對南方各省軍隊的編練和統一號令。而袁世凱卻做好了一切應變的措施,運用了他全部軍事、外交及發動輿論的經驗,而且穩操勝券。

袁世凱很得意他的韜略。

袁世凱是這樣一個人:他自有他審時度勢的分寸,且能把時造勢,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幾度曾幾乎滅頂,到翻上岸來駕船破浪,袁世凱內心裡少為人知的一個秘密是,他相信他在洹上釣魚時卜過的一卦:大富大貴,真命天子。

如此看來,他刺殺宋教仁就決不僅僅是為宋教仁了!

他要以此激起事端,讓國民黨人跳起來,而且他深知國民黨人孫中山、黃興、汪精衛等等,本身就是矛盾重重的,如一盤散沙,再自恃他手中握有一支當時中國最現代化的而且只知有袁世凱不知有其他的北洋軍,還有朱爾典等外國人的支援,相比之下,南方民軍是必敗無疑的了!

在外人看來,宋教仁被刺、善後借款這兩件足以使袁世凱威信掃地,或者在真正有制度保障的民主國家裡可以彈劾並使其走上被告席的事情,被袁世凱三拖兩辯之後巧妙地成了他“除暴安良”的由頭,而國民黨的議員們,其時還在國會裡從容論道。

軍閥之下,安有共和?

寡頭手中,何來民主?

北洋軍節節取勝,南方淪於兵災黎民無居無食大街小巷屍橫血流時,袁世凱正在中南海悠遊自在。

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以後,不久便從鐵獅子衚衕陸軍部搬進向以帝皇禁苑著稱的中南海,住居仁堂樓上。

居仁堂樓下東頭的一個大房間是他的辦公室,樓下的西邊房間則是他會客、開會以及吃飯的地方。居仁堂的前院,為“大圓鏡中”,也是袁世凱會客、議事之地。對袁世凱來說,在何處會何客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親信部屬或他日可能倚重者,均在他的辦公重地,寒暄、客套也要簡單得多;一般的應酬則是在“大圓鏡中”,又體面又威嚴,還可讓對方有一種距離感。而安排此等活動,及時且準確地判斷出三六九等並做到使袁世凱心滿意足的一個人物便是梁士詒——總統府秘書廳秘書長。

袁世凱如以往一樣,這天早晨六時起床,洗漱畢,然後拄著一根下端包著鐵皮的藤手杖,“篤、篤”地下樓,樓下跑上房的僕役便會輕輕地傳呼一聲“下來了!”或吃飯或下樓辦公,當時總統府裡說的都是“下來了”,而到樓上休息,每夜輪值的姨太太和在樓下侍候的警衛們說的是“上去了”。

袁世凱下來後徑往西頭也作吃飯用的會客間,照例不變地一大海碗雞絲湯麵,先吃面,再溜邊喝湯,抬起右手用袖口擦一下嘴,從不用手絹,便在沙發上坐下,抽雪茄,平時臉上既沒有笑容也沒有怒容,有實在好笑的事“哈哈”一笑之後,表情便迅即回覆平時,抽雪茄摸鬍子。

梁士詒像鬧鐘一樣,準是袁世凱吃完雞絲湯麵坐進沙發抽第一口雪茄的時候來到他身邊,鞠躬、請安畢,恭恭敬敬地說:“請總統吩咐。”

袁世凱點點頭看看窗外:“今天天氣很好。”

這不是一句客氣話,袁世凱用兵打仗、玩政治、給對手設圈套、防範手下人尾大不掉從來都是嚴密的,有他一套自己的運作過程,絲毫不能差錯,卻從不關心窗戶外面的天氣,是陰是晴,他反正不出門,是冬是夏,加減衣服就是了。

他說今天天氣很好,是說明他心情不錯。

北洋軍已經攻破九江城門了。

中南海夏日的清晨,滿眼綠陰,走幾步便有水波流轉,早起的太陽光在疏枝密葉間跳躍著。

梁士詒揣摩袁世凱實不亞於李蓮英侍候西太后。

梁士詒:“大總統要不要出去走走。”

袁世凱“嗯”一聲,這是同意的表示,“叫楊度來。”

梁士詒得趕緊弄明白袁世凱要往中南海的哪一個方向走,腦子裡馬上算計出沿路經過一些什麼景點,好事先淨園,為節省時間計便先入為主:“瀛臺可以一看。”

要說平時還輕易提不得瀛臺,誰都知道把光緒帝送進去坐囚牢的,袁世凱也有一份。光緒死已多年,現在的遜清皇室躲在故宮後半部拍袁世凱的馬屁都還來不及,這也真是世事茫茫,回首如夢了。但對袁世凱來說,光緒始終是個影子,彷彿一直跟隨著他,走進瀛臺不是自己送到那個黑乎乎的影子裡去了嗎?事情有轉機是在昨晚上,袁世凱和梁士詒密談,是次南征,黎元洪表現不俗,真的出了兵打仗,袁世凱撥去100萬大洋的軍費撥得正是時候。問題是南征以後,革命黨在南方既已蕩平,班師凱旋之日便要操辦正式大總統的選舉了;如黎元洪再擁兵自重於武漢,扼據長江、鐵路兩大要津,坐望江南半壁河山,要是有一日死灰復燃再來一次武昌起義,新黨重新雲集黃鶴樓下楚望臺,這還了得?

袁世凱分析完情勢,問梁土詒:“嗯,你懂不懂。”

這是袁世凱的加重語氣,是說上述情勢很重要,非關直接的懂不懂,不熟悉的下屬便連聲答道“懂!懂!懂!”了之後如不再有下文的,袁世凱就會輕輕地罵一聲“你懂個屁!”

梁士詒當然不會捱罵:“把他請到北京來專門做副總統。”

袁世凱:“中,住哪兒呢?”

梁士詒:“瀛臺,那裡風景好。”

袁世凱笑了。

就因為昨晚的笑,梁士詒才敢提議今兒個去瀛臺走一走。

梁士詒傳令淨園的時候,楊度也到了。

私下裡的場合,楊度見袁世凱時是隨隨便便的,是文人落拓的樣子。袁世凱也免去了寒暄的那一套:“你讀書累了,出來散散心。”

楊度:“難得!南方的戰事一定順手?”

袁世凱:“干戈驟起,非我本意,奈何那些人罵得太兇搗亂得厲害,這樣下去民國也不像民國了。”

楊度正要答話,梁士詒報告說,已經準備就緒。

袁世凱換了根雪茄,握著他那根藤條柺杖,走到門口又回頭告訴跑上房的:“中午加兩個菜。”梁士詒、楊度一左一右,出“大圓鏡中”,經一門匾額上寫“薰圃珠泉”,再往前便是金匱石室,石室對面是“芳華樓”,北行過“平湖漾綠”,“”字廊,有德宗遺墨“錦雲萬態”四字,過小欄亭是“飛軒引鳳”至“春耦齋”,是豐澤園的西齋,再西行為“純一齋”,都是豐澤園中的精舍。

在豐澤園中小坐,也是袁世凱偶爾外出散步時的習慣。

每每此時,袁世凱的目光便會變得沉重,會用恭敬的口氣敘說往事,語氣中還帶有一點淡淡的憂傷,使人覺得他是一直感念先朝恩德的,後來贊成共和把溥儀從臺上轟下來,實在是出於無奈。

袁世凱娓娓道來:“這中南海可是一部書,西苑宮室都是元明舊址,唯豐澤園是康熙爺所建,種有桑樹,闢有稻畦,年年歲歲皇帝躬耕皇后蠶桑盡在於此,以勸農時以昭節儉,康乾盛世於此可見一斑。”

梁士詒不知如何接這個話頭,都是過來人了,清廷日益腐敗,貪汙之風盛行,直到西太后當道為一人榮華富貴可以刮盡天下民脂民膏,誰個不知?而身為清朝大臣,貪也貪了,汙也汙了,替西太后搜刮也搜刮了。袁世凱先打通榮祿後打通奕劻,靠的就是銀票,一把一把的銀票,踏著銀票進的軍機。

楊度的輩分要低一些,四品京堂也略知其詳,雖說是袁世凱的心腹,明知他觸景生情地做戲,想罵兩句八旗子弟不爭氣,卻也話到嘴邊打住了。

這是一人獨白的時候,萬勿插科打諢。

出豐澤園,過“翊衛處”、“清秀亭”,瀛臺在望了。

有一堤直達瀛臺,堤中間是板橋。

楊度在板橋上思量一番,實在憋不住了便問:“大總統,當初西太后將光緒幽居瀛臺後,據說曾有毀橋之議,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袁世凱:“幽居瀛臺足矣,何必毀橋?以西太后的威勢,不會多此一舉。”

楊度原想引出話題,讓袁世凱多說幾句的,哪知道袁世凱還沒有打住,梁士詒已經丟來了眼色,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楊度今天也怪,此公既有讀書癖又有考證癖,見此刻機會難得偏偏就要喝這一壺!“大總統,以你之見譚嗣同這個人又如何?”

袁世凱卻來了個四兩撥千斤:“可惜!可惜!”

楊度:“可惜者何?”

梁士詒扯了一下楊度的袖子,不料袁世凱雖然走在前邊,卻看得清清楚楚的,說:“但說無妨,今天有問必答。可惜者何?人才可惜,大將軍刀殺的是個大才子,豈非可惜。再者,時機可惜,變法之事自古有之,王安石就是。而變法失敗者,也自古有之,急而無用,躁者有害,拿捏時機不得,失之浮華,可惜之二也。”

一行三人拾級而上,走入“翔鸞閣”,瀛臺的後殿即為此處。放眼望煙波浩蕩,南向臨水的殿宇擁有祥輝樓、瑞曜樓,涵元殿居中,西為崇臺,東是綺思樓,北為長春書屋,後室為漱芳閣,偏西處是藻韻樓,光緒病重不起之所。

袁世凱在藻韻樓前略一沉吟。

天很熱,蟬鳴此起彼伏,他好像有點兒心煩,把巴拿馬草帽捏在手中來回搧風。袁世凱好穿黑色衣服,今天穿的是黑洋紗小褲褂,足蹬黑色布鞋。

袁世凱撩起衣袖擦一把汗。

梁土詒遞上白色綢絹。

袁世凱:“那玩意兒,多餘!”回頭看了一眼,“進去瞧瞧。”

藻韻樓不是正殿,偏殿斗室而已,光緒為什麼在瀛臺之中獨獨住這一間,且又是病重之時,實在使人不解,楊度慨然嘆道:“刑部的大牢,似也比這裡寬敞得多。”

出藻韻樓進補桐書屋,稍事休息。

憑軒臨湖,一時靜默。

有幾條飛魚躍起,出水落水之聲傳來竟似琴瑟一般,補桐書屋中本有古琴四架,如今人琴俱亡,也不見有雙桐在。

三個人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為什麼,見了藻韻樓之後,楊度的話也少了,卻想得很多,自比一個黎民,或聽市井傳言,或登煤山遠眺,看這瀛臺飛簷掠水,柳絲蕩波,真是美不勝收。可是遙想德宗關在這小屋裡除了面壁和長嘆就是一水若天涯了,原來這人世間殺人越貨者所蹲的大牢,並非是最壞的去處。

有漂亮的監獄。

有美麗的地獄。

有仙島瓊閣中不可承受的孤獨的折磨。

袁世凱對楊度點點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楊度一驚,卻不去恭維:“願聞其詳。”

袁世凱:“德宗是不會見諒於我了。”

梁士詒:“天意天命。”

楊度:“前人做夢,今人說夢,後人尋夢,哪有青史?如此而已。”

袁世凱突然語出驚人:“中國人沒有不罵老祖宗的,我們也都得捱罵,驢球馬蛋。但是,要罵也得做回老祖宗再讓人罵。”袁世凱說畢突然哈哈大笑,“你們說這皇帝做得做不得?”

這一回,梁士詒不讓楊度了:“千年一脈,華夏帝國,清廷氣數已盡而敗亡,然共和之下民智未開亂黨紛起,非真命天子不足以威震九州恩加海內。”

楊度恍然大悟了,原來大總統的心思實在難以看透,不過且慢,洹上復出東山再起時,袁世凱要稱帝稱王不是容易得多嗎?那時言之鑿鑿報效皇恩……楊度畢竟不是政客,一時理不清頭緒,便道:“那又何必當初?”

袁世凱拄著柺杖,已經走在歸路上了。

他只有輕微的風寒,確實談不上足疾,更不是步履維艱,那根柺杖是某種裝飾,或者說是權柄的象徵,靈巧自如地玩弄於股掌之上。

“皙子。”袁世凱頭也不回。

楊度應聲。

袁世凱親切地:“你給我寫幅字?”

楊度:“寫什麼呢?”

袁世凱:“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

南方的戰事盡在袁世凱預料之中。

各省討袁軍在北洋軍的槍炮轟到家門口時,才倉促應戰,劣勢顯然,不敵而潰。一些各有門戶而並無統一號令的軍隊,怎麼能是北洋虎狼兵的敵手?也有拼死作戰的壯士,南京天保城五失五得,可謂悲壯,悲壯到“孤城落日鬥兵稀”,然而卻終於無法挽回敗局。南方的革命勢力全部瓦解,孫中山、黃興等倉促逃跑,再一次流亡海外。蔣翔武、王天傑一批著名將領被殺害,至此辛亥革命的成果化為烏有,資產階級民主派創立的共和國裡,已經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中華民國的招牌搖搖欲墜!

畢竟也有袁世凱預料不到的。

袁世凱當政後,依舊暴吏橫行,飽受天災人禍之害的河南寶豐農民揭竿而起實行“打富濟貧”,不到幾個月便有了數千人的隊伍,活躍在豫、鄂、皖三省交界各縣,或嘯聚山林,或行劫豪富,每到一處便殺貪官、發告示、放糧食,一時應者如雲。

這支農民起義軍的首領為白朗。

從某種意義上說,袁世凱不怕那些會黨新派,權術加上銀票就可以打發或者分化的。可是他從義和團起就深知農民造反的厲害,便將鎮壓不力的河南都督張鎮芳撤職,由陸軍總長段祺瑞兼任。段祺瑞即赴信陽召開三省軍事會議,制訂圍剿計劃,參與是次作戰的北洋軍三萬餘人,這些剛剛撲滅了“二次革命”的驕兵悍將有趙倜、王佔元、倪嗣沖、張勳等,給袁世凱打電報說:“掃靖匪氛,指日可待。”但是實在意料不到的這支農民義軍因為有農民的支援,取的是流動作戰法,居然從商城突破段祺瑞的重重包圍向西遊擊,從武勝關越過京漢路,進入桐柏山地區。北洋軍驚魂未定之際,白朗又率部突然襲擊湖北老河口北洋駐軍,繳獲大批槍支彈藥,隊伍擴至一萬餘人。白朗召開軍事會議,決定攻佔荊紫關避實擊虛到陝北徐圖後計。這時候南方革命黨人才注意到這支武裝力量並派員與之聯絡,白朗受其影響整編部隊改稱“公民討袁軍”,自封為“中原扶漢大都督”,頒佈都督文告,斥“袁世凱狼子野心,以欲帝制自為”,至此已有兵丁三萬人。可惜事出倉促南方的討袁軍還沒有來得及與其聯合作戰,“二次革命”遂告敗北,白朗仍然孤軍突入連克商南、丹鳳、商縣、柞水,越秦嶺直逼古都西安。

屢戰屢敗的陝西都督張鳳翔調兵防守西安時,白朗卻虛晃一槍不取西安而由子午鎮疾馳西進,乘渭南空虛竟勢如破竹,陝西為之震動。

袁世凱得報的同時,駐北京的西方各公使團也正好送來照會,要求袁世凱迅即撲滅白朗,保護各國傳教士,這些洋鬼子們在中國為所欲為慣了,曾經使他們心驚膽戰的也就是太平軍、義和團,現在忽然又冒出一個白朗來。

袁世凱嚴詞指責段祺瑞,並下令“剋期撲滅”。

又是一番調兵遣將,袁世凱委派殺人不眨眼的“屠戶”陸建章為西路剿匪督辦,又命令川軍大舉進駐漢中。白朗軍終因長期流動作戰,後方補給不足,在回師河南途中傷亡慘重,白朗本人終於戰死沙場,起義軍星散。

這一支著實讓袁世凱嚇了一大跳並且屢敗北洋軍的隊伍,它的更深遠的意義還在於它宣告了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沉默的大多數一旦爆發時的力量。儘管,這沉默的大多數常常為人遺忘,也常常被各種臺上或臺下的喧囂淹沒,然而它存在著,“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

袁世凱要喝紹興酒了。

這個平時不喝酒的人,偶然在節日或應酬的場合必須小飲的時候,喝一點兒紹興黃酒。

他顧盼自雄。

楊度的字已經裝裱好,掛在他會客室的正面牆上。

“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知也未知?知之不知?不知之知?

袁世凱叫人製作了六扇紅木屏風,屏上精心雕刻著一幅中國地圖,陳設於他居仁堂樓上臥室之中。

他舉著柺杖“上去”之後,總要叼著雪茄,在紅木屏前瀏覽一番。

袁世凱夜間休息,並不到各個姨太太房裡去,而是由姨太太們輪流值宿。正室於氏及大、二、三姨太太都已退處二線,輪值的只有五、六、八、九四個姨太太,每人值宿一週。其時五姨太太最得寵,她善解人意,料理袁世凱的起居生活,連入冬以後,每天的晚飯必定要有一隻清蒸鴨子,肉絲韭黃擺在餐桌東邊,紅燒肉擺在西側,都讓袁世凱看了覺得舒服、中意。

夜九時半歸寢。

五姨太太已在臥室料理好了一切。

袁世凱用柺杖指了紅木屏:“你知道這是什麼?”

五姨太:“屏風呀!”

袁世凱:“細看看,那上邊畫了些什麼?”

五姨太:“像一隻雞。”

袁世凱:“像一隻雞?”

袁世凱大笑不止,他難得這樣笑。五姨太太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再看那紅木屏風上是彎彎曲曲的條紋,以及她不明所以地標誌著江海湖泊山巒平原的各種顏色。

在袁世凱看來,他已經完成了統一天下的帝王業,那一統天下的帝王又該是誰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