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次元 > 民國大江湖:話說袁世凱最新章節列表 > 第二章洹上垂釣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第二章洹上垂釣

河南彰德北門外洹上村,前臨洹水,右擁太行,袁世凱蓑笠垂釣,說:“今夜不可無詩。”

河南項城是袁世凱祖上的發跡之地,可是交通閉塞,人來人往多有不便。袁世凱好星相、信風水,對八卦五行向來講究,便選中了右擁太行、前臨洹水的彰德洹上村為歸隱之地。

“這叫宅基深厚。而洹水之流綿綿不絕,乃福分淵源,子孫皆可得益。”袁世凱對長子袁克定說。

洹上村原是天津鹽商何炳瑩的一座別墅,由長子袁克定一手談判、議價,如今已交割清楚,遵父命,袁克定將先行一步進行改建,一俟洹水人園新居落成,袁世凱便要來這裡歸隱了。

“父親,取個什麼園名好呢?”袁克定恭敬地問。

“‘養壽園’,讓招兒寫個大匾。”招兒即袁世凱二兒子袁克文,號寒雲。

“歸隱彰德,賦閒養壽,讓世人都明白,是這個意思嗎?”袁克定善解人意。

“對!讓罵我之聲不絕,以為我如兔子一般躲進了草叢,從此只知垂釣只知品茗,落魄而平靜,被人忘記一段時間,乃並非壞事。”袁世凱看了看袁克定,又說,“你是老大,要給弟弟妹妹做個樣子。宦海沉浮,最忌驚慌失措,何為失措?不知進退為失大措。進也罷退也罷,各有樂趣在,人生一難得糊塗,二難得清閒,記住了嗎?”

“記住了。”

袁克定匆匆趕往洹上村,築圍牆、修崗樓、挖池塘,五個月方始竣工。

6月,袁世凱正式遷入養壽園。

養壽園佔地二百畝,階前有兩巨石,從太行山採得。袁克文手書的楹聯為集龔定庵句:君恩彀向漁樵說,身世無如屠釣寬。東是樂靜樓,西是紅葉館,更有嘯竹精舍。

亭閣飛簷、樓臺水榭,自不在話下。

洹上村的鄉民傳言:袁宮保要在這裡養老了!

一日,袁克文出園門,想看看村野早晨的景色。

熱風,鳴蟬,玉米田一片接一片。

這一天逢集,鄉民行色匆匆,說的全是袁世凱。

“奶奶個熊,瞧這養壽園,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人家是中堂大人,要是老佛爺不死,袁宮保還不知道多抖呢!”

“你說這做官的有官時威風,一罷官就像一條蟲,人家想怎麼捏你就怎麼捏,這還算好的,要不是看著袁甲三的面子,這一回袁世凱本該是殺頭的。”

“要說光緒,也真讓這老兄害苦了!”

“可不?光緒死前有密詔,‘殺袁世凱’,就放在他的筆筒裡。”

“光緒爺這些年,那才真叫坐大牢!”

“最狠的還是老佛爺,權用足了,福享夠了,地也快割光了。”

“反正這世道要變。”

“會不會打仗?洪楊再起,那山東的義和拳可是一個個的好漢,光著膀子提著大刀片子發一聲吼,奶奶個熊就往上衝。”

“只要世道一亂,袁世凱就有希望。”

“為何?”

“李鴻章死了,張之洞病得不輕,用誰?朝中無人啊,只有袁世凱了。”

袁克文驚訝極了,這鄉野之地,竟也有縱論國家大事且能絲絲入扣的人!而光緒之被囚、新黨之被殺,跟他父親究竟是多大程度上的關聯,他也是一直關心著的。和袁克定相比,他好讀書、喜交遊、能詩詞,是性情中人。父親做不做官、官做到多大無所謂,惡名滿天下卻也一樣為袁克文所煩惱。

袁世凱就曾說過二兒子:“從小我就把他往官場帶,他倒好,偏偏往戲園子跑,認定了要做清流、名士,你有什麼辦法?”

袁克文側目而望,兩個老者,一個山羊鬍子、一個禿頭圓臉,肩搭布袋手提竹籃,匆匆而過。

袁克文回到養壽園時,袁世凱已經去釣魚了。蓑衣竹笠,悠哉遊哉。

一線一鉤一竿一釣餌。

袁世凱坐在河邊,清波流轉,野草拂面。

袁克文輕輕地走近,他父親卻在閉目養神。“怎麼這樣釣魚?”

“是招兒吧?”

“父親,是我。”

“我閉目時魚兒自己嬉戲,我睜開眼魚兒就咬鉤,你信不信?”

“望父親一試。”

袁世凱突然睜大眼睛,把魚竿輕輕提出水面,又飛快地往岸上一抖一甩,一條紅背鯉魚撲騰撲騰兩下,便掉進了魚簍裡。

袁克文大驚,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說,招兒。”

“父親,這也是願者上鉤?”

“或者可以這樣說,我無心釣魚,它有意上鉤。”

“倘若就是不上鉤呢?”

“怎麼能?你有魚餌誘人,又有魚竿在手。所以閉目還是睜眼就不重要了。”

袁克文若有所悟,他父親敦厚的外貌下,心計之多,當兒子的自然也知道一些,但又讓人捉摸不透,更多的時候他是鄉巴佬。用鄉巴佬的外表對付侯門深似海的官場,流傳著不少關於他的鄉巴佬笑話,他好吃雞絲湯麵,一輩子就好吃這玩意兒,用的是大海碗,矮矮胖胖的大海碗。要說吃菜,永遠的頭道菜是清蒸鴨子,鴨子身上,袁世凱最喜歡吃的是鴨皮,他吃鴨皮的方法最充分地說明了他席捲一切的氣派和毫不留情的性格。他用手中的筷子在鴨屁股的部位切入,有了切口後便迅速地將鴨皮卷在筷子上,然後不斷地捻動筷子一路席捲下去,由背而腰而胸直到鴨脖子,半張鴨皮在轉眼之間便卷到了他筷子上,然後是大嚼,他自有他的信條:

“你吃鴨子必須要從吃鴨皮開始。”

一群兒女中,他最寵愛的是袁克文,也只有袁克文才敢跟他頂嘴、開玩笑:“都讓你吃了,我們根本不知道鴨皮的味道。”

袁世凱開懷一笑:“你現在要好好唸書,書念不好連飯也不給你吃。

“那鴨皮呢?”

“等我死了,你們再分而食之。”

“那你什麼時候死?”袁克文那時只有七歲。

“小子想造反?出去!唸書去!”袁世凱慍怒,他篤信風水、八字、命相,“死”這一字是大忌大諱的。

直到今天,袁世凱被放逐回老家養足疾,而吟詩、而垂釣,似乎心灰意懶,卻又讓大哥袁克定迅即籌建了電報房,徐世昌、曹錕、馮國璋時有急電到來,每到夜深人靜,袁世凱便端坐在辦公桌前,還是直隸總督的架勢,細讀每一份電報及京滬各種報章,每有回電必字斟句酌,自己動手,袁克文恍然大悟,突然剝出一句成語來:項城垂釣,意在沛公。

“父親,有一句成語是我剛剛‘剝’出來的,觸景生情即興之作,不知你愛聽不愛聽?”

“說。”

“項城垂釣,意在沛公。”

袁世凱回過頭來,盯著袁克文看了一會兒,招兒也長大了,就是有靈氣。前頭兩個兒子都能摸到老子的心事,不同的是老大袁克定專門揣摩為討歡心,這老二袁克文卻是遊戲人生,玩兒一樣把你點個透徹。

袁世凱不接話,繞彎兒說:“招兒,你不是認識一幫從頭到腳流墨水的名士嗎?找個拍照片的來,就在這兒,我釣魚的樣子,難得清閒,留個紀念。”

“上海《東方》雜誌的記者,就在《東方》上登出來怎麼樣?”

“中,你去辦。今兒晚上去湖心亭喝酒,跟你世廉叔叔說一聲,備好筆墨。”

6月的一個月圓之夜。

垂釣了一天的袁世凱,同他的弟弟——從徐州道上解任歸田的袁世廉同坐一隻小舟,談笑相偕踏上了湖心亭。

小船往返接應。

依次是袁世凱的正室於氏及姨太太們,長子袁克定、次子袁克文等。

天上月正明。

袁世凱不好酒,淺嘗即止。

他還是大海碗雞絲湯麵鴨子皮,偶爾也吃一塊二姨太親手做的拿手菜燻魚片。

三盅酒罷,袁世凱對袁世廉說:“今夜不可無詩。”

僕人撤去酒席。

袁克定在一方端硯中研墨。

袁世凱坐在太師椅上沉思。

他總是這樣坐著,腰板挺直,雙手扶膝,兩腿垂直、併攏,他只要一站起來便是一個“立正”的軍人姿勢。

袁克定把一管羊毫遞到袁世凱手中。

袁世凱揮毫。

袁世凱歸隱洹上之後的第一首詩:

曾來此地作勞人,

滿目林泉氣勢新。

牆外太行橫若障,

門前洹水喜為鄰。

風煙萬里蒼茫繞,

波浪千層激盪頻。

寄語長安諸舊侶,

素衣蚤浣帝京塵。

雖說有太行洹水為伴,可袁世凱心裡又怎能忘卻得了總督衙門儀仗顯赫的日子?所不一般的是袁世凱能忍耐,他知道機會的重要性,而不會忍耐的人將不再有機會。

《東方》雜誌很快登出了袁世凱的照片:竹笠蓑衣,獨坐河畔,手中魚竿,河邊竹簍;作為陪襯的袁世廉則是艄公模樣,持篙立於船頭。

誰能識得此公便是歲赴朝鮮“總理營務處會辦朝鮮防務”、又經小站練兵顛倒戊戌風雲手握北洋重兵直至坐鎮軍機直隸總督的袁世凱?

京津滬報章有文字道:袁項城落魄洹上一竿獨釣苦度光陰。

也有時評家寫道:一個朝廷重臣,知進知退,歸隱故里,不問政事,實屬難得。

照片送進宮裡,攝政王看了一笑:“項城還算老實。”

袁世凱似乎是真的看破紅塵倦於問政了,別人以為。

袁世凱照樣釣魚、品茗、寫詩,更多的時候是回憶,沉浸在往事的煙波裡。袁世凱還不到50歲,他的回憶是他自己檢測未來的一種手段,他要用過去來證實未來:大清氣數已盡,項城氣數未盡。

袁世凱1歲,與嗣父袁保慶住南京,其時袁保慶正在署理江南鹽運道任上。

1歲是讀書的年齡,袁保慶延聘了老先生專門替袁世凱教習,袁世凱過目不忘,可就是不愛讀書,偏偏喜歡舞刀弄棍。

袁保慶夫婦十分鐘愛袁世凱,由愛而嚴,一日袁保慶把臉拉下了:“你不好好唸書,整日練那拳腳,如何了得?你要知道你是功名之後,並非綠林之後。”

“父親息怒,我好好唸書就是了。”

是年春節前三天,家裡的賬房忙著請人寫對子,袁世凱道:“何必請人,不妨我來一試。”

賬房稟報袁保慶。

袁保慶笑嘻嘻地走過來:“不妨一試。”

袁世凱提筆一揮而就: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袁世凱的先生在一旁看後不禁咋舌,心知這個小子將來了不得——不是有了不得的事業,便是有了不得的罪過,好也了不得壞也了不得,成也了不得敗也了不得。

袁保慶在書房裡愣了半天沒有說話,這個他心愛的侄兒、嗣子,他似乎不認得。

這副對子終於沒有掛出去,朝廷命官的府上貼這麼一副綠林氣派不可一世的對子,讓言官參一本,那是謀反之罪,何況“龍”字是絕對要忌諱的。

但,袁保慶卻一直把它珍藏在身邊。

河南項城袁氏有史可據的袁世凱的祖先,可追溯到曾祖父袁耀東,一個學富五車的讀書人。袁耀東的次子袁甲三為袁世凱的叔祖父,道光十五年進士,歷任禮部主事、軍機章京、江南道監察御史,和曾國藩齊名,同是道光名臣。同治二年,袁甲三病逝於河南陳州任上,清廷賜諡“端敏”,宣付國史館立傳。

袁保慶自知才華平平,袁家之後,要寄望於這個不乏文才而又一心尚武的嗣子了。袁保慶也不無擔心,他深知中國的官場雖然離不開文治武功,其實人情練達比什麼都重要,因而從小就把袁世凱帶在身邊,直到袁保慶病死於南京任上,又由另外一個叔父袁保恆帶到了西北,袁保恆正在左宗棠手下做軍務幫辦。之後,袁保恆奉調回京,又到河南負責救災賑務,袁世凱都跟著,這一段少年遊子的經歷,不僅使袁世凱開了眼界,洞悉了官場的各種關係,也使他有了種種實在的體驗。

“所謂人情練達就是走的路多,見的人多,吃的苦多,磨的難多。”當袁克定奉父命去京城謀個飯碗實際上去“坐探”時,袁世凱面授機宜道。

袁克定諾諾連聲。

“再比如這養壽園,養我則可,養你和招兒則不可,因為你見不到各種有權有勢的人,這些人中有的是我的故舊、部下,但也時隨勢移有親有疏;還有的是我的冤家、對手,不過卻也有溫和、激烈之分。君臨天下靠的是什麼?一曰權二曰人三曰錢,權者號令也,人者眾僕也,錢者施恩也。現在你老子無權你也便無權,但人還有幾個,錢也有幾個,把人頭摸熟,將親疏分明,該花銀子時大把地撒出去,便有人給你鋪路鳴道,你懂不懂?”

“你懂不懂”是袁世凱的口頭語,很有點兒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味道。還有一句罵人的話:“混蛋加三級!”

長子又走了。

次子袁克文先已耐不住洹上的寂寞去了天津。袁世凱也沒轍,儘管袁克定一再提醒,“二弟又是唱戲又是寫詩又是玩古泉又是一個一個結交酒肉朋友,成何體統?”袁世凱卻只一笑:“男兒要出門去闖,闖疆場是闖,闖官場是闖,他對這些沒有興趣,闖闖紅粉堆也無妨,要不叫什麼男人?”

他有點想招兒。

這小子聰明而且活得輕鬆,不像大兒子一天到晚淨琢磨人,二兒子的放浪形骸果然是天性使然,卻也有迴避他大哥不甘與之同流合汙的味道,袁世凱心裡明白,可是雖說他喜歡克文卻又離不開克定,也就只好讓他們兄弟倆各走各的路了。

“這一個家早晚得鳥獸散!”

腦子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他還有更深的隱憂,他不能說,無論怎樣的親信,他從未吐露過一個字。

大姨太太沈氏端來一碗蓮子湯:“老爺,何事悶悶不樂?”

袁世凱接過蓮子湯卻不忙著喝,往茶几上一放:“招兒有信嗎?”

袁克文為三姨太所生過繼給大姨太沈氏,又最為沈氏所寵愛,一切的荒唐全由沈氏一人包攬,而沈氏又因在上海長三堂子初識袁世凱時,便資助過他並勸他離開十里洋場,以後又追隨至朝鮮,所以也為袁世凱寵信有加,是實際上的洹上掌門人。

“昨兒剛有信來,說天津那邊花銷太大。”

“跟賬房說,寄銀子去。”

沈氏款款退出。

袁世凱望著沈氏的背影,真快,彷彿也是這背影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歲剛出頭,袁世凱已經遊歷了山東、南京、西北、北京、開封,袁保恆死後,袁世凱回項城老家小住,雖有正室於氏侍候,總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早聽說上海十里洋場光怪陸離,便打點行裝收拾銀兩,獨闖上海灘去了。

從火車上下來,目睹著上海的燈紅酒綠,這個項城闊少頓時不知東西南北,世界上竟然還有這等繁華的地方?

便這麼一路走下去,反正口袋裡銀子還不少,先嚐各種美食,生煎包、小籠包、蟹黃包,味道真好,可惜個兒太小,怎麼也吃不飽。袁世凱問跑堂的:“有沒有大海碗?這小碟子小盤的吃不飽。”

跑堂的說:“上海灘沒有,你姥姥家有。”

袁世凱被這一頓搶白,真想把拳頭扔出去,卻終於壓下了性子,這可比不得叔父帳前、項城鄉下,洋的嚇唬土的欺負土的,袁世凱算是第一次領教。那算什麼洋?不過是十里洋場上一個跑堂的,沾點兒洋屁罷了,袁世凱卻奈何他不得。

悻悻地付完賬走出店門,一架黃包車停在他跟前:“少爺,你用車。”

袁世凱問:“有好玩的去處嗎?”

車伕連連點頭:“有!有!包你少爺滿意,交關好白相。”

這車伕一溜小跑,橫馬路進豎馬路出,繞來繞去,你道他把袁世凱往哪裡拉?直奔妓女雲集的新會樂裡。經多見多的車伕一見袁世凱,就知道碰見冤大頭了,從小地方來的闊少,第一次到上海開洋葷,妓院是必去的,車錢當然要狠敲一記。

“少爺,到了,這個地方好玩得很,姑娘年輕漂亮,吹拉彈唱樣樣都會。”

袁世凱一聽品出味兒來了,他在北京的八大胡同裡見識過,但,不知上海有什麼規矩。

車伕很有興致,慢慢道來。

上海的青樓稱為長三書寓,也叫長三堂子。書寓是雅稱的,姑娘們也確實知書識禮。何謂長三,那是固定的價格也是堂規:撫琴彈唱三塊銀元,打個茶會陪唱三塊銀元,叫堂外出三塊銀元,長三是也。倘若想求雲雨之歡,則長三之內賣唱不賣身,長三之外另開筵席不算,姑娘還要喜歡你,否則雖千金也難買一夜溫馨的。

袁世凱點點頭。

車伕滿臉堆笑:“少爺,我可是盡心盡力了。”

袁世凱摸出一塊銀元,車伕接到手,連聲感謝,飛也似的拉車走了。

袁世凱卻恨不得把車伕叫住,得先找個住處,安頓下來,把旅途勞頓沖洗一番再說。正在顧盼間,瞥見汕頭路上有一處招牌上寫著:四海客棧。中,住進去再說。

洗臉,擦身子,九月的上海還看不見秋天的影子。

偌大一個上海,去哪兒?

不識東西南北,但覺天昏地暗。

有一點點溫馨,哪怕是花錢買的,也只有青樓了,袁世凱畢竟到上海已有一天,先已領教了跑堂的尖刻,繼而又受到車伕的指點,換好衣衫,無非是紡綢褂褲之類加一個黑色坎肩,怎麼穿都是土財主,一到洋場心就矮了半截,袁世凱納悶。說來這也是緣分,袁世凱一輩子就怕洋人,因為怕而靠因為靠而更怕,殺義和團,割地賠款又大舉外債,這是後話。

袁世凱信步走去,裝得再悠閒,上海人一看便知這是尋芳客,本想多瞧幾處的,奈何那些小龜公龜孫子追著屁股拉,進去一家再說,水仙閣,這名字不錯,對面是群玉坊。

就是在水仙閣裡袁世凱偶然地結識了當時小有名氣的蘇州名妓沈氏。沈姑娘,崇明人也。袁世凱知道,崇明乃扼守長江口之沙島要地,曾國藩曾以“砥柱中流”極言其於海防之險要。

沈姑娘天生的江南淑女的身材,幾夜纏綿後,也不知哪方神聖夢裡指點,居然愛袁世凱愛得死去活來,到了非君不嫁的程度,並且以她女人的天性預感到這是一個將來有一番事業的男人,並正色勸告袁世凱,上海不是久留之地。

袁世凱決定離開上海,先回項城辭別家人,再去山東投奔吳長慶軍中,開始戎馬生涯。

沈姑娘設宴餞行,席間,袁世凱語出驚人:“滬上一遊落寞無奈之間,結識沈姑娘,真可謂紅粉知己。此番告別申江,不成就一番事業,無顏再見沈姑娘。”

沈姑娘一笑,吳儂軟語,卻也擲地有聲:“少爺走後,我當自贖其身,青燈獨影,等候佳音。你一有安定之處,我即投奔你去。”

沈氏這一番話實在不是戲言,而袁世凱在朝鮮謀得營務處會辦以後,即派專人把沈氏接到了身邊,成了朝夕相伴的大姨太太。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二十多年啊!

二十多年,如日中天的前程上,西太后撒手而去,袁世凱不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因而和張之洞一起竭力提倡君子立憲,以謀在分權中找到退路,哪料到西太后走得那麼快!好在有慶親王奕劻牽制當朝攝政王,否則不堪設想。

養壽園,自夏而秋,歲月一樣流走了。

袁世凱忽然又有詩興,提筆寫道:

乍賦歸來句,

林棲舊雨存。

卅年醒塵夢,

半畝闢荒園。

雕倦青雲路,

魚浮綠水源。

漳洹猶覺淺,

何處問江村?

意猶未盡,又得五言一絕:

樓小能容膝,

簷高老樹齊。

開軒平北斗,

翻覺太行低。

其時,北京有名的文人王介艇、史濟道都是袁世凱的密友,早晨到的洹上,袁克定在北京代父邀約的,說是暫避喧囂,吟詩垂釣,難得一聚。袁世凱把他們迎到客房,二位卻怎麼也睡不著,很想聽聽袁世凱說說時局,便悄悄起床,由大姨太太陪送到了袁世凱的書房。

“二位旅途勞頓,何不再休息一會兒,中午好飲三杯接風酒。”

王介艇:“既到洹上,便想馬上與宮保促膝。一別如三秋啊。”

史濟道看見了書案上袁世凱寫的條幅,朗聲念道:“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

王介艇搖頭晃腦地吟哦一番:“宮保,你道我想到了什麼?”

袁世凱:“你們文人肚子裡墨深如海,猜不透。”

“曹阿瞞,登高而詠橫槊賦詩的氣概。”

“不敢!不敢!餘乃升斗小民袁世凱是也。”

一陣大笑之後,袁世凱摸了摸上唇的黑鬍子——那是他的習慣動作,先以食指彎曲成九十度將鬍子梳理一番,再以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捻動其中的幾根——“我是真的陶醉田園忘情山水了,奔走了幾十年,累了。”

他怕王介艇他們不信,轉身從書架上又抽出一張條幅:

自題漁舟寫真二首

其一

身世蕭然百不愁,

煙蓑雨笠一漁舟。

釣絲終日牽紅蓼,

好友同盟只白鷗。

投餌我非關得失,

吞鉤魚卻有恩仇。

回頭多少中原事,

老子掀須一笑休。

其二

百年心事總悠悠,

壯志當時苦未酬。

野老胸中負兵甲,

釣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無磐石,

嘆息神州持缺甌。

散發天涯從此去,

煙蓑雨笠一漁舟。

這兩首詩卻讓王介艇、史濟道聞到了一點兒什麼味兒,兩人沉吟不語。他們當然知道,袁宮保的詩,自不能以詩家的規範去評說,但作為一個失意的軍人、政客,這時候反而流露出了真性情,偶有佳句帶著山林野氣,更是時下的騷人墨客筆下擠不出來的,會使人有一點兒淡淡的遺憾:此公若不去鑽營官場,如今弄得灰頭土臉,本來是可以在文壇上輕鬆混日子的。

王介艇:“宮保,你的詩可是有殺氣。”

袁世凱:“兄何出此言?”

“‘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鉤魚卻有恩仇’。這是點睛妙筆,也作了鋪墊,待到‘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時,那些眼下的將相王侯就要由驚而生怕了,至於‘思量天下無磐石,嘆息神州持缺甌’,則已是明確宣告:挽狂瀾之既倒,非宮保莫屬!”

袁世凱半閉眼睛聽畢,晃了幾下腦袋,“糟糕,真是混蛋加三級,意氣之筆讓二位見笑。”袁世凱站起來跨前一步,“這兩首劣作不能留著,撕掉撕掉。”

史濟道搶前一步攔住:“留著,留著。兵有北洋三鎮,詩有洹上六題,文武之道全在其中了!”

袁世凱繼續捻鬚:“唉!說到底還是功名塵與土啊,二位不見笑才好。”

家人來報,湖心亭午宴已準備停當。

“走,喝一杯去!”

這一杯酒還沒有喝完,袁克定從北京差人十萬火急送來特急家書一封——

父親:

特為京城汪兆銘埋設炸彈謀刺攝政王事稟告如下:汪及同夥二人均為南方革命黨派遣,謀刺未成並已抓獲。京城人心惶惶,從此恐太平之年不再。亂象紛紛之際望父親格外珍重。

介艇、濟道二位亦可在村上多逗留幾日。

子克定

拜上

落款是:1910年4月7日。

王介艇、史濟道聞訊大驚,這一場熱鬧發生之時,差不多也正是他們離京南下之日。

文人不好對付,王介艇、史濟道此刻均望著袁世凱,想聽聽他的高見,湖中水動湖上風搖,四下裡顯得那麼靜。

袁世凱面無表情山不顯水不露地自言自語:“怎麼會弄到這等地步?”

“宮保有所不知,孫逸仙、黃興一直在南方奔走呼號,此次謀殺事出突然卻也可以推斷是革命黨人有大動作的訊號。”

“汪兆銘為何人?”

“寫得一手好詩,追隨孫逸仙於日本,為孫逸仙所派遣,理當無誤。”

史濟道感嘆道:“此公的頭恐怕是保不住了,可惜一表人才。”

“倘若從此烽火迭起,宮保有何進退之策?”

“二位高見?”

“大清天下只是苟延而已,與其再唱前朝曲,不如新翻楊柳枝。”

袁世凱緩緩道來:“袁家世受皇恩,予報效之心未滅。眼下既已歸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明兒個我們去釣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