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的硝煙彌漫到彰德洹上時,袁世凱剛過完5歲生日,譚鑫培、王瑤卿等名伶雲集,譚鑫培唱《捉放曹》:宿店時,曹操請陳宮飲酒,陳宮說“不必”。曹以為陳宮不滿往事。陳宮道:“你的疑心忒大了!”袁世凱環顧左右而言他:“汪兆銘放出來沒有?”
楚望臺下的槍炮聲。
震撼中的紫禁城,真是膽戰心驚了!
載灃立即召集親貴、權臣議決:調集精銳北洋軍鎮壓,力爭一舉撲滅,否則南方群起響應,局面將無法收拾。
誰來領軍?
左右無言。
內閣協理大臣徐世昌看了奕劻一眼,他們私下裡早有密議:保薦袁世凱,正其時矣!
奕劻小聲道:“啟稟攝政王,要說行軍打仗,能操勝算的莫過於袁世凱了!”
載灃不語,臉色不太好看。
陸軍部大臣蔭昌再奏:“革命黨人先前在南方屢有兵變之舉,能及時夷平者,蓋因幾百人幾十槍而已,這一次武昌之變新軍大部捲入,江蘇亦已起兵呼應,南方各省均在**之中。能南下決一死戰的唯北洋六鎮,北洋軍系袁世凱所創練,故舊部屬俱在,由他領軍擊鼓南下,應是首善之策。”
載灃一聲長嘆:“從今而後,大清天下莫不就要靠袁世凱來維持?故人有言,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用兵之際人人畏縮,為臣之道何在?”
眾人不語,載灃的脾氣越來越大了。
載灃環顧左右:“蔭昌,你率北洋軍南下討伐,馮國璋、段祺瑞副之,即發上諭。”
蔭昌只得說一聲:“喳!”
卻說洹上袁世凱也正在和一幫從北京趕來為他祝壽的心腹親信議事,他們是:趙秉鈞、張錫鑾、倪嗣沖、袁乃寬、王錫彤等,可謂政要雲集洹上,親信密佈太行。
起義的訊息剛傳來時,眾人相顧失色。
袁世凱立刻下令,一切祝壽活動全部停止,養壽園一片沉寂。《捉放曹》剛唱完,京胡全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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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沒有人說一句話。
這半個時辰,其實誰的腦筋都沒有閒著,袁世凱心裡一陣急跳,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袁世凱信風水、八字,信命,他能把握機會,更異於常人的,他在機會來臨之後,還善於拿捏機會的最細微處,即以最佳時機把握最佳狀態,從而使一個機會帶給他的命運的轉折達到極致。
袁世凱知道該由自己說話了:“此亂非洪楊可比。”
趙秉鈞:“宮保有何良策?”
袁世凱:“不可等閒視之。”等於沒有說,袁世凱還不能說,這些朋友從人情義氣而言,由北京趕來,袁世凱當然很感激,但作為他縱論當今國事,卻不是最佳最直接的物件,他在等待,而且不必太久。
袁世凱把眾人延請至書房,屏退左右,他想摸摸他們的底。這兩年來,中國自保路運動爆發,會黨堅韌不拔,又有汪兆銘謀刺載灃,到武昌起義大動干戈,中國是不太平了。
不是說亂世出英雄嗎?
不過,袁世凱對於英雄已經沒有多少胃口了,他自認為他要做更大的業績。
還怎麼大?
倪嗣沖語出驚人:“天下大亂,民無所歸,古往今來天下事霸王業只認一個道:捷足者先登!”
袁世凱環顧左右而言他:“汪兆銘放出來沒有?”
“兩廣總督張鳴岐已專電奏請開釋汪兆銘。”趙秉鈞說。
袁世凱緣何對汪精衛格外關注?
知道袁世凱心機深重的人明白,袁世凱正在權衡,一邊是老朽清廷,一邊是少年革命黨人。這個權衡有兩層關鍵:一層是雙方力量的對比、消長,前途的預測和構想;第二層則是更加至關重要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這些親信中,袁乃寬的城府要最深些,“武昌之變即便能鎮壓下去,奈何革命黨人自康梁而後又有孫中山、黃興、汪兆銘等已漸成氣候,只要有一粒火星便會餘灰復燃。再看滿朝文武的鑽營、傾軋,怕大事不好大勢已去!”袁乃寬意猶未盡,“宮保,你何不揭竿而起?”
話說到這個份上,袁世凱已造足了一種氣氛:收拾殘局捨我其誰?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到正題,繞來繞去卻把別人全繞進去了。
袁世凱暗自估量過自己的實力,以北洋之軍對付清廷綽綽有餘,而對付革命黨人則除了實力更需要手段,這裡有南方的民意、民氣在,自己稱帝位登九五何嘗不想?但袁世凱畢竟是玩政治的大家。
總而言之,他還需要拿捏。
如果照倪嗣沖之言,袁世凱掂量過,項城袁家自袁甲三以下三代世受清恩,而今從孤兒寡母手中取其天下而代之,於心不忍。再者,忠於清廷的大臣尚有張人駿、趙爾巽、升允等,有相當勢力,怎能草率從事?
袁世凱等待的人到了。
10月14日,慶親王奕劻派阮忠樞持他的手札到了洹上。
同一天,楊度也匆匆趕到。
阮忠樞奉奕劻之命,力勸袁世凱出任湖廣總督,平定武昌起義,一旦凱旋,則“功績彪炳,前途無量”。
讀者當會記得,袁世凱被罷官回洹上時,在北京車站送行的兩人中,一是嚴修,另一人便是楊度。
楊度,湖南湘潭人,字皙子,後更名度,0歲中舉人,是王闓運的得意門生,兩度赴日本留學。1905年7月曾與孫中山會晤,並將黃興介紹給孫先生,與梁啟超也過從甚密,積極鼓吹君主立憲,在袁世凱、張之洞的保奏下,以四品京堂候補在憲政編查館行走,“開設民選眾議院”的主張,他是始作俑者之一。
楊度飽讀詩書,熱情豪氣,為著袁世凱的保薦之恩,他急如星火地趕赴洹上,力主袁世凱不要接受湖廣總督的任命。
已經是14日的後半夜了。
袁世凱、楊度相對而坐。
楊度:“目下朝中無大將,武昌之亂又必將勢成蔓延,黎元洪、黃興等人,決不可等閒視之,宮保不妨再看一看,不要急著從命。”
袁世凱:“不是說武昌戰火勢成蔓延嗎?再看下去豈不是更難收拾局面?”
楊度:“待到更難收拾時,有人收拾得起來,豈不妙哉?”
袁世凱沉思良久,他心裡不得不佩服楊度,當初他倉皇離京,此公便有言,“風雲變幻,正可期待”,不幸而言中。楊度所說的更難收拾時,也就是清廷和革命黨你衝我殺兩敗俱傷之際,這個時候袁世凱的出現,對於雙方來說都具有某種震懾力,或者說對任何一方都是威脅而將為任何一方所倚重,再加上政治的手腕,這盤棋,活了!
袁世凱也估量了一下自己除了北洋六鎮兵權以外,能和黃興等人周旋的資本:他是載灃的對手;他曾提倡君主立憲,並也和張之洞一起奏請廢科舉辦新學;他曾派長子袁克定親去刑部大獄看望汪精衛;他還有孫中山、黃興的故交楊度。
袁世凱笑了。
他和楊度商定,對清廷的態度是表面維持,把表面文章做足。解決武昌之亂則取兩手,一手戰一手和,戰是力量的體現,不僅要煞煞革命黨的氣焰,也是打給清廷看的;和,是更厲害的一著,讓清廷的親貴權臣孤兒寡母永遠提心吊膽,而使大權握於自己之手,另一方又籠絡革命黨人,把時局玩弄於掌股之中,再視局勢的發展圖謀後事。
第二天早餐,袁世凱呼呼啦啦吃完一大碗雞絲湯麵,便開始做表面文章了。
阮忠樞急著要趕回去覆命:“請宮保有個態度。”
袁世凱:“國之所急,餘之所急也,請以此語復慶親王。”
王錫彤卻不以為然:“公若出山為救國也,清廷親貴專權腐敗成風,國能救乎?”
袁世凱:“若不能,則天之所廢。”
王錫彤:“既然如此,何以受命?”
袁世凱:“報國之心不死,鞠躬盡瘁而已。”
王錫彤:“公若出山平息戰亂,從此功高震主,公與載灃前隙未除,今後之計望公三思。”
袁世凱:“三思久矣!餘不能對不起朝廷,餘不能作革命黨,餘且不願子孫為革命黨!”
阮忠樞聽完這一番話放心地回京覆命去了。
一俟阮忠樞出門,袁世凱立即讓王錫彤起草奏章覆電清廷,謂:“值此時艱孔亟,理應恪遵諭旨,迅赴事機,唯臣舊患足疾迄今未愈,近日交秋驟寒,又發痰喘。一俟稍可支援,即當力疾就道,藉答高厚恩慈於萬一。”
這又是袁世凱的精明過人之處:他不堅辭,他也不馬上受命,他並且繼續在吊清廷的胃口,他在洹上閒居時琢磨的釣魚方略真可謂爐火純青了!
他是怎樣吊的呢?
他繼續給清廷發電:“必須籌備萬全,厚集兵力,知己知彼,一鼓盪平。”
他還致電湖北前線與革命軍對峙的蔭昌:“王師宜策萬全,稍有失利,大局益危。”
他同時訓令他的北洋將領:“亂黨頗有知識,與尋常土匪為亂情勢迥有不同,且佔據武漢負隅之勢已成,誠有不可輕視者。”
袁世凱一方面口口聲聲說“宜策萬全”,而萬全之策何在,他卻閉口不提。
同時,他早已囑咐本應“十萬火急趕赴前線應戰”,卻又對繞道前來洹上聽取機宜的馮國璋授以六字訣:“慢慢走,等等看。”
因而北洋軍心領神會,甭管紫禁城裡急得火燒火燎只是慢慢吞吞地行軍,武昌起義軍連續告捷,攻佔了重要戰略據點劉家廟,清軍望風而逃。清廷一片恐慌,隆裕皇太后立即傳諭攝政王載灃,“前方軍政大權,非交給袁世凱不可了”,載灃諾諾。
奕劻再派徐世昌赴彰德洹上,商量袁世凱復出之計,這一次派人來與阮忠樞不一樣的是,徐世昌官階要高得多,口袋裡的籌碼要多得多,袁世凱透過風波捲起的洹水河面,看見有一條偌大的魚要上鉤了,他也準備收竿了,用楊度的話說是:“如此妙文該畫個句號了。”
“然後呢?”袁世凱問。
“另起一行。”
“妙哉!另起一行!”
徐世昌與袁世凱密商至天明,洹上的電報房裡一陣忙碌,袁世凱提出:
明年召開國會。
組織責任內閣。
寬容武昌事變諸人,南北議和。
解除黨禁。
給予指揮軍事全權。
籌措充足軍費。
這六條既冠冕堂皇,又充滿殺機。
召開國會、組織責任內閣等前四條,是順應潮流之際,與斬盡殺絕相比,袁世凱不僅可以得到國內外一般輿論的支援,而且使革命黨人、同盟會中支援君主立憲的人,從此視袁世凱為救星,袁世凱此舉不知收買了多少人心!
後兩條,則是統攬兵權,這比什麼都重要,袁世凱深知兵權在手,他在北京的地位就固若金湯,清廷掌握在他的手中,南方的革命黨不得不和他打交道,他還有一個結束中國幾千年封建帝制的籌碼:立馬可讓清廷退位,這個籌碼他當然不會輕易押上,袁世凱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把握能得到最高的位置最大的利益,在這之前,他還要釣幾條“魚”。
激昂慷慨、紛爭不休的革命黨人,將要面對著一個手握兵權、老謀深算的袁世凱。
10月7日,也許這是清廷自立國以來最忙乎的一天,這一天實際上是清廷向袁世凱繳械投降的一天,也是走向滅亡的一天。作出這樣的決策應是極其困難的,但對於一個朝中無重臣天下失民心的政權來說,做出任何事情都是不奇怪的,因為它別無選擇。
這一天,清廷連發四道上諭。
第一道:調蔭昌速回京供職。
第二道:授袁世凱為欽差大臣,上諭並特別強調,“所有赴援之海陸軍並長江水師,及此次派出各項軍隊,均歸該大臣節制調遣”。
第三道:撥白銀100萬兩為湖北軍費。
第四道:湖北前線的第一軍交馮國璋統率,第二軍由段祺瑞接掌。
至此,袁世凱東山再起所索要的全部條件均已成為事實,與武昌起義軍對峙的清軍包括海上水師全部軍權,都到了袁世凱手中。
袁世凱看完四道上諭。
楊度說:“可以走了。”
10月8日,袁世凱電告清廷:0日南下。
為使出師吉利,袁世凱當即電令馮國璋:“著即向漢口發起攻擊!”
袁世凱和北洋軍的運兵車沿著京漢鐵路隆隆南下時,槍聲零落的武漢前線忽然炮聲震天,接到命令的馮國璋傾其精銳,發起連續攻擊。
從彰德南下的袁世凱進駐湖北孝感後,親自督軍猛攻漢口,這一仗袁世凱非打贏不可,攻下漢口,袁世凱說話的分量就更重了,從今而後他便可以背靠北京面對南方,不可一世。11月1日,北洋軍攻入漢口,焚燒、搶掠、屠殺三晝夜,《漢口災民致上海商會函》中記載道——
自橋口至蔡家巷,統計不下數萬家,該處為漢口最繁盛之區,其間財產都系二十一省客民居多,乃均一焚無遺。且傷者傷,死者死,凡老幼婦女被槍斃焚燒者,殆不可數計。
清廷在攻佔漢口的當天,又發上諭,宣告解散皇族內閣,任命袁世凱為總理。其時,袁世凱正在孝感坐鎮,接到上諭後,故作姿態,電辭不就,清廷不準,再三電促袁世凱進京組閣。
袁世凱於11月1日率衛隊到北京,在錫拉衚衕寓所稍事休整,次日上朝,見隆裕太後。
隆裕太後面有倦容:“你辛苦了!”此太后實不同於彼太后,西太后那樣的機靈、精明及強悍,在隆裕太後身上實在瞧不見一點兒影子。
袁世凱:“謝太後,馳騁疆場,報效皇室,臣萬死不辭。”
“這個仗還要打多久?老百姓死得多不多?”
“攻佔漢陽,臣已有部署,雙方都有一些死傷,蕩平新黨卻還需時日,軍國大計,還望太后、皇上賜旨,臣身體力行。”
“時世維艱,朝廷有難,多仰仗你了。”
“臣世受皇恩,難報萬一。”
“為今之計先把內閣組起來,好安定民心。”
袁世凱風塵僕僕謁見太后畢,便到東交民巷拜訪西方列強的公使館,其中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是支援袁世凱最得力也是最活躍的,其餘各國也均為袁世凱叫好,他們早就摸透了袁世凱的野心,而為著此種野心,他不得不依附列強,這是一個既能保全清廷,又能保護西方各國在華利益的人,因為他既有手腕,又有兵權。
歷史的記載確實告訴人們:袁世凱不是一個不學無術之輩。
11月7日,北洋軍攻佔漢陽之後,袁世凱急電令馮國璋不要再取武昌,只是在龜山上架起大炮猛轟,隆隆之聲晝夜不停。
他要把武昌先留在義軍手中。
他又要讓武昌城處於顯而易見的威脅之下。
他是在宣告一種存在,實力的存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了革命軍,也告訴了清政府。
他是個果斷的人,果斷地不出牌,在他認為需要時。
如果袁世凱僅僅能攻城略地,他早可以攻陷武昌班師北上了,他卻以廝殺、炮火,藉助著長江的襯托,使黃鶴樓下成了一個硝煙彌漫的政治大舞臺,無疑他是主角,他要藉此而演出連臺本戲。
早在攻佔漢口之後,袁世凱讓幕僚劉承恩致書黎元洪,希望“早息兵爭,以安百姓”。漢口失陷,劉承恩再致書黎元洪,提出“實行君主立憲,早日和平了結”。11月8日,黎元洪覆信拒絕君主立憲,但明確表示如袁世凱贊成民主共和,當推任他為“第一任之中華共和總統”。
這是革命黨人陣營中,第一次向袁世凱發出的有條件議和的資訊及承諾。
袁世凱北上組閣後,攻陷漢口前,派劉承恩和張春霖到漢口與黎元洪的代表孫發緒、曾廣為會談,爭論連續五個小時。到底是君主立憲,還是民主共和,雙方不得要領而失敗。
是該談判了。袁世凱開始了他的縱橫捭闔。
接著便是渡漢水陷漢陽大肆燒殺。
袁世凱用他的雙手,把冷酷的現實及和談的誘餌同時擺在革命黨人面前,何去何從,由你選擇。在這糅合著殺伐的鐵血和政治的謀略的連環套中,對方只要進了第一個套,就休想從泥坑裡拔出來了。
袁世凱並沒有到此為止。
他回京謁見隆裕皇太后、拜見各國公使畢,即由楊度安排,接見了剛從刑部大獄中釋放出來的汪精衛。
“汪精衛放出來沒有?”袁世凱問楊度。
“剛出獄,現住泰安客棧。”
“那不是他們謀刺時住的地方嗎?”袁世凱有驚人的記憶力,當時他還在彰德卻一切了然於胸。楊度知道,他重提往事,還因為載灃的監國攝政王大印已經交出來了,回府養老與袁世凱當年的回鄉養疾差不多。
見不見汪精衛?袁世凱頗費思量。剛剛在漢口燒殺了三晝夜,上海的報章指袁世凱為“民族屠夫”。楊度認為應該見:“汪兆銘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他對孫中山、黃興的影響力實不可稍有忽視。”
袁世凱剛剛登上內閣總理的寶座,便有風聲傳出要接見汪精衛,這在清廷上下自然也是很引人注目的,少壯親貴良弼大聲地責問奕劻:“袁項城意欲何為?”
楊度聞之告袁世凱道:“一石二鳥也!”
既是對南方革命黨人的一種姿態,又告訴清廷:袁世凱能做敢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
楊度居中牽線,汪精衛和袁世凱互相抱拳問候。
袁世凱:“久聞大名。”
汪精衛:“一個落魄書生,報國之心不敢忘而已。
袁世凱:“你學過炸彈?”
汪精衛:“不曾。”
袁世凱:“你那顆炸彈要是炸了,也許就用不到我重新披甲上陣,在洹上釣魚要輕鬆得多。”
汪精衛:“可惜你打到漢陽的炸彈全炸了,三天三夜,不知多少黎民百姓死於戰火,大帥心安否?”
袁世凱淡然一笑:“計出無奈爾!皇命在身,不敢不從;天下紛亂,不可不治。僕之內心同情革命已久,先是倡立憲後乃廢科舉,是次又解散皇族內閣,籌措國會等等,為親貴所恨,所為何哉?為國家計耳。”袁世凱抿一口茶,“只是中國之事,如一個病重之人,各項改革措施需逐一付諸實行,慢慢調理,急攻急補都於事無益,會黨中人,你的朋友們是不是太急了點兒呢?”
汪精衛居然語塞,若以言辭來看袁世凱,至少他也是一家之言,雖然咄咄逼人。
汪精衛的善辯是出名的,他知道他要好好對付袁世凱了:“餘一日不敢忘記同志的理想,推翻清廷為首要,建設共和乃根本。”
袁世凱:“如何推翻?”
汪精衛:“你在朝中推,我在朝外翻。”
袁世凱的神情忽然嚴肅:“僕世受皇恩,怎能有此謀逆之舉?你在朝外翻得了嗎?”
汪精衛:“餘非一人也!南方十三省獨立,幾萬萬人也。大帥撐持的是一個小朝廷,風雨飄搖,朝不保夕。餘等為之奮鬥的是民主共和,天下為公,八方歸心。”
袁世凱注視了一番汪精衛,他知道不能再談下去了,這個汪兆銘血氣方剛,伶牙俐齒,好生厲害!“總是議和為首要,刀兵持久,漢人相互殘殺,痛哉!惜哉!”
汪精衛步步進逼:“清廷之結束,大勢所趨耳!如大帥為此而盡心盡力,則史書不忘功不可沒。否則,便是坐失良機,甘為殉葬。再請大帥看看當今天下,民主潮流,共和所向,誰能阻擋得了?”
袁世凱默默不語,這是給汪精衛留個懸念,袁世凱明白要論理他說不過別人,但是論打仗別人打不過他。
這個懸念同時也是留給革命黨人的——不斷地讓對方抱有幻想,而袁世凱便可以因此而不斷地索取。
接著,袁世凱又把長子袁克定介紹給汪精衛,因為袁克定曾去探過監,汪精衛連聲道謝。袁世凱一手拉一個:“我看你們倆也不用互相客氣了,今天就換金蘭譜,結拜兄弟吧!”
1911年的1月。
北京天寒地徹,月中下了第一場雪,那一天傍晚,也就是零星的雪花飄舞,入夜之後,雪片愈大雪陣更密,無聲無息間,在第二天黎明時,把個灰濛濛的北京城換上了一律的雪白。
楊度與袁世凱推窗賞雪。
楊度:“總是新桃換舊符啊!”
袁世凱:“看來明年會有好年景。”
楊度:“議和之舉要抓緊,逢年關打仗,可不是好兆頭。”
袁世凱:“汪兆銘動向如何?”
楊度:“推翻清廷之意,他斷然不會變,如公為之出力,則共和總統非公莫屬。”
袁世凱:“他說話算數?”
楊度:“運籌帷幄,在公之手。”
袁世凱:“黃興等輩呢?”
楊度:“不日便有訊息。”
袁世凱:“如此好雪,不妨到院子中走幾步。”
楊度:“公之足疾?”
袁世凱捻鬚大笑:“載灃今天大概沒有這個興致!”
次日,封凍的雪地還沒有融化的跡象,袁世凱召來北洋第二軍總參議官靳雲鵬,面授機宜一番,即登車北上到北洋各軍遊說袁世凱的旨意;同一時刻,廖宇春作為袁世凱的代表,南下到上海與黃興的代表顧忠琛密談,0日達成秘而不宣的初步協議五條。
1.確立共和政體。
.優待清廷皇室。
.先推翻清廷者為大總統。
4.南北將士各享其應得之優待。
5.組織臨時議會,恢復各地秩序。
汪精衛在與黃興的函電往返中,對議和及袁世凱在推翻清廷之後的地位等項,時有討論。黃興電覆汪精衛轉告楊度:
中華民國大總統一職,
斷舉項城無疑。
楊度即攜電文呈袁世凱。
袁世凱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此事我不能為,應讓黃興為之。”
楊度熟悉袁世凱,聽他說話要反過來聽。
袁世凱故作謙讓也好,留有餘地也好,至少他沒有把話說盡說絕,他還有大可轉圜、迴旋之地,他把最重要的牌還留著。而革命黨人在清廷若無袁世凱萬難維持這一判斷正確的前提下,至少犯了一個大錯:許諾給袁世凱的太多太早了。武昌事變以後一年多一點兒,已先後兩次由黎元洪、黃興把大總統一職無可爭議地許給了袁世凱,而此時革命黨人的第一領袖孫中山還在海外流亡途中。
袁世凱公之於世的議和代表唐紹儀,先漢口、後上海,風塵僕僕,汪精衛、楊度也匆匆南下。根據袁世凱的安排,唐紹儀的公文包裡有兩份方案,一是君主立憲,明知南方革命黨人通不過的,只是用來招搖搪塞報章的;二是國民議會方案,這是臥底的秘不示人,至關緊要的是要取得革命黨人權威的保證:民國首任大總統非袁世凱莫屬,如是,則清室退位,不成問題。
江蘇南通張謇拉線,唐紹儀、黃興密談多次後,張謇密電袁世凱:
甲日滿退,乙日擁公,東南諸方一切透過。願公奮其英略,旦夕之間,勘定大局。
那時節,不僅民主共和為民心所向,似乎連擁戴袁世凱也是大勢所趨,趨而前往者,袁的舊臣部屬且不說,立憲黨人且不說,更有黃興等人,豈不怪哉!
是革命黨人對自己的實力缺乏信心嗎?
其時,上海起義成功,杭州、蘇州相繼光復,海軍艦隻十餘艘在九江起義,加入革命,福建等六省宣佈獨立,據守南京的張勳不敵而敗,向北逃竄。津浦路宿縣以南的鐵路線全在革命軍佔領之中,可謂形勢大好,孫中山有精闢的估量:“民國已有十五省,而山東、河南民黨亦蜂起,直隸則軍隊且內應,稍遲數月,當可全國一律光復,斷無疑義也。”
要論武昌起義一年後的時局,袁世凱比革命黨人心裡更明白,武昌一線集中了北洋精銳,清廷佔有優勢。但從全域性而言,袁世凱絕沒有力量撲滅新黨的革命,也無法挽回清廷的必然終結,他有力量圍困武昌,卻沒有力量突破南方十五省對他的反包圍。
袁世凱只能取區域性的攻勢,全域性的守勢。
負責革命黨中軍事的黃興,似乎倦於衝殺了,推翻清室成了唯一最高目標,而關乎未來中華民國命運的大總統一職,早早地便許諾、奉送給袁世凱了。
於是,本應站住陣腳後率師北上的革命黨人,卻鑽進了袁世凱議和的圈套裡,而袁世凱則攻有成守有望攻守之間遊刃有餘。不僅劫持了清廷,而且也在某種程度上使南方新黨隨著他的謀略而轉圈或者鑽圈。
1月7日。
1911年就要過去了。
這是個奇冷的冬天,紫禁城裡每天都有積雪推出來,太監們無所事事只是掃雪,雪封住了大內的各處通道,北京的雪怎麼都落到皇宮裡了?
太監們編成小組,輪班掃雪。
隆裕皇太后、小皇帝要上朝了。
太后瞧了一眼,滿眼都是雪。
不知路在哪裡。
這一天,是袁世凱第一次向清廷逼宮,他選擇了一個冠冕堂皇的題目,召開國民代表大會,並且處處以南方革命黨人為由,讓本已心驚膽戰的太后更加嚇得魂不附體。
袁世凱奏道:“臣派唐紹儀使南方,為議和,求天下太平計耳!唯彼黨有所堅持,唐紹儀計無所出,苦心焦思,以為只有速開國民大會,徵集各省代表,將民主君主問題付之公決之一法。其最近來電,謂彼黨堅持共和,不從則罷議。罷議則決裂,決裂則大局必糜爛。試思戰禍再起,度支如何?軍械如何?萬一有挫,敵臨城下,君位皇族豈能保全?外人生命財產豈能保護?不幸分崩離析,上何以對君父,下何以對國民?如召集國會,採取輿論,果能議決仍用君主國體,豈非至幸之事。即令議決共和,而皇室之待遇必極優隆,中國前途之幸福尚可希望。孰得孰失,情事較然。若再延緩,禍害立至。臣憂心如焚,內察民情,外觀大勢,無可轉圜。唯籲懇召集宗支王公,速行會議,請旨裁奪,以定大計。”
清廷無奈。
兵權全在袁世凱手中,朝中已無一可以制衡袁世凱的人。他非但不想打,而且虛聲恫嚇,萬一敵臨城下,這是清廷最害怕的。同時袁世凱也抓住了“度支”這一最要害的問題,為了籌集甲午兵敗的賠款及贖還遼東半島的贖款,以及籌集軍餉和裝備等,清政府只有舉借外債一路,先後向英、法、德國借款達億4000萬兩,加上利息共6億兩,每年清償本息490萬兩!為了應付這種局面,除了向各省攤派橫徵暴斂之外,已經別無他途了。一方面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一方面是機構臃腫冗負累累,而皇室、官吏的腐敗、貪汙也已經登峰造極。清朝末年朝廷搖搖欲墜的時候,維持這個皇室的年經費為1800萬兩白銀,約佔總收入的6%,仍為世界皇室之最!
當朝的要下屬或打仗或辦事的時候,最不願聽下邊的人說沒有錢,慈禧是最典型的,這個老女人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她怎麼會想到老百姓吃糠咽菜?隆裕皇太后已經沒有西太后的那種威風了,可是度支日絀,每個衙門都在叫窮,她是知道的,每年都要還大筆國債,還要給外國人賠笑臉,她也知道。袁世凱以革命黨早晚兵臨城下恐嚇在先,度支維艱軍備不足難以開戰在後,隆裕還能說什麼?
袁世凱奏畢,她半天說不出話。
她也許想閉上眼睛,她更想大哭一場,但礙於宮廷的禮儀,她強自忍著,只是看了小皇帝一眼,目光中是愛憐和無奈。
滿漢大臣、宗室親貴,沒有一句話。
“要開就開吧。”太后站起身要退朝的時候,說了這麼一句話。
袁世凱再一次得手。
他非常清楚,只要國民代表大會一開,清廷的完結是毫無疑義的了。然後是南北統一,革命黨人俯首稱臣,“堂堂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捨我其誰?”
袁世凱問楊度:“西人的總統那玩意兒,算什麼官?”
楊度:“如採總統制,那就是皇帝,一切總統說了算;如採內閣制,則權力也極大,但具體國務由內閣總理、各部首長去辦。這麼說吧,總而言之,總統總統乃是總而統之。”
袁世凱:“老得開會?”
袁世凱從營務幫辦到直隸總督、軍機大臣、內閣總理,最怕開會,亂哄哄的吵鬧,遠不如大筆一揮來得痛快。
“會怕是少不了,西人講的民主除了立法保障百姓權益之外,就是會多,講究集思廣益反映民意,不過——”
“說,不過什麼?”
楊度:“依我看,中國的國情是民智未開,民主政體實不相宜。君主立憲本是最佳方案,問題是清廷太腐敗,無君可立。眼下的時局只能是議和、清室退位,大總統也不妨做一陣子,還是老話,風雲變幻,正可期待。”
袁世凱捻著鬍鬚,他很得意,但是他不說。只是吩咐下人,晚上多弄幾個菜,“皙子,今晚上我請你吃雞絲湯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