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眺望, 匍匐的妖獸綿延至天際。
周遭盡是殘肢斷體、破碎皮肉。骨堆中燃著焦煙，血腥沖鼻。
煉獄般的骨山頂上，謝無妄的白袍塵不染, 貌若謫仙, 更顯得清華俊逸。
寧青青喝光了麵湯，這才慢吞吞地睨他眼, 拖著音道：“我經是煉虛大蘑菇啦, 哪裡還會餓。謝無妄, 你的腦是不是留在乾元殿沒帶出來？”
成功報復。
她偏著腦袋，彎起眼睛看他。
她忽然發覺, 方才他連名帶姓叫她‘寧青青’的模樣，與她近來直喚他‘謝無妄’的時候如出轍。
從前他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
這是跟她學的。她不記得曾聽誰說過, 人會無意識地模仿自己喜歡的人, 於是那些琴瑟合鳴的夫婦漸漸便會‘夫妻相’。
這般想著, 她不禁些。
謝無妄垂眸看，見她呆呆地捧著空碗，大戰之後的疲憊讓她看起來些懶洋洋，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比任何時候更加明亮, 盛滿了生機和鬥志, 像燃燒的碎星。
他到她的身旁坐下。
謝無妄看著瘦，但非常佔地方。
他坐，寧青青屁-股下面的簡易小骨椅立刻就不夠用了。
他隨扶她把, 免得她被他擠下去。
他側眸瞥她，涼沁沁地笑：“你是不會餓, 會饞。”
精緻的唇角壞意地勾著，未盡之意便是——‘給你留點面，偏不要, 這下怪我咯？’
寧蘑菇：“……”所以她為什麼要自取其辱。
不得不說，謝無妄這個傢伙當真是十分討厭啊，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更討厭的是，她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他。
倘若他像些本裡面的回頭浪那樣，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甜言蜜語拍馬屁、咬破指寫血書……她覺得自己定會遁得遠遠的，再不想多看他眼。
每個生物身上最珍貴的特質，便是它們自己獨無二的驕傲和自尊。
謝無妄就該是這個樣的。
當然這並不妨礙她生氣。寧蘑菇氣乎乎地轉開了臉，單方面開始了冷戰：“我不要再和你說！”
謝無妄看起來無異議，他垂頭笑笑，斯文地拂了拂衣袖，然後取過她中的空碗，收回乾坤袋中。
“……”蘑菇瞬把頭擰了回來，“謝無妄你也太不講究了！”
他的乾坤袋被她打理得多麼緻密整齊啊，就這麼把用過的碗筷扔進去？簡直是在侮辱蘑菇的審美！
他愉快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寧青青驚覺中計：“……”
這定是史上耗時最短的冷戰。
她也笑了起來。雖然身體和精受損厲害，像是被掏空，可是心臟裡面被暖融的情緒裝填得滿滿當當。
“謝無妄，我打贏了這仗，這可是拯救蒼生於水火的大事啊！”她得意地揚起小臉。
該邀功的時候，蘑菇根本不帶謙虛的。
“是啊。”他笑，“祝賀下？”
她的心臟猛地漏跳拍，下意識想到了那次在草原上的“祝賀”。
唇上彷彿被春風撩過，麻麻癢癢。
心下陡然慌亂，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被他的氣息徹底包圍。
她微微縮起了肩膀，像鴕鳥樣把臉埋進衣領。
謝無妄鎮定地收回虛虛攏在她肩旁的，從乾坤袋中取出靈匣，遞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賀禮。”他的線清冷懶散。
蘑菇眨了眨眼睛，沒冒頭。
他不耐煩地輕嘖，挑開匣蓋。
見靈匣中裝盛著瑩潤無比的煉玉——不是寄懷舟送來的那種尋常煉玉，而是上回謝無妄並著烤土豆條起送來的那種高品質膏脂。
此物最是香甜，並且滋潤靈識。
她重重眨了下眼。
“不要？”他將緩緩收回。
單純的蘑菇立刻被釣出了殼，追著那匣美味，把臉探到他的面前，就像伸出觸角的蝸牛。
高等生物，從不掩飾自己的欲-望。
“要！”
謝無妄失笑，將靈匣放到她的中。
高大的身軀稍微俯下，呼吸拂過她的發頂，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唇彷彿觸到了她的髮絲，就像片被風吹來的花瓣，停頓瞬便離去。
她垂著腦袋，菌絲迫不及待地扎進了煉玉髓中。
“瀛方洲之下發現。”在她大快朵頤時，謝無妄不緊不慢地說起了事，“是處封印眼位。鎮印之寶乃是件上古奇物，是此物將海天之域的靈力吸收殆盡，亦是它招來浮土，築起海上之洲。此物位移時，整處洲域便隨之遷徙移動。”
寧青青邊‘咕嘰咕嘰’地吸收煉玉髓，邊消化這串驚人的訊息。
所以，這就是瀛方洲靈力無並且會在海洋中移動的原因？
她回憶起浮屠當初提過的上古傳說。
傳說中，那片海洋曾經被滔天黑浪霸佔，任何生命無法在海中生存。直到上古祇用通天段搬來了定海山鎮住海眼，大海終於恢復了平靜，萬物自然生長繁衍，成就今日欣欣向榮的景象。
原來，傳說不僅僅是傳說。
若是海底存在著封印眼位，那豈不就是傳說中的“海眼”嗎？
這麼說來，那件鎮印之寶，便是真真的、出自上古祇的物？！能夠吸盡萬里內的靈力，還能引來浮土填海造陸……這是何等駭人的力量？
而且……這數萬年來，那些被它吸收的靈力，又去了哪裡？
越是深想，越是不寒而慄。
謝無妄不疾不徐，繼續說道：“無法接近，內中景象不明。”
連他無法接近！
寧青青輕輕吸了口氣。
她彷彿看到深海之下片巨大的陰影在漫出水面。
不過數日之，這個世界似乎不再是她熟知的那個安穩太平的世界。
能夠好端端地活著，當真是奇蹟啊！
她眸光微-顫，怔怔地望向謝無妄。
他依舊是那副萬事無所謂的樣，眉目疏懶，笑容淡漠。
黑眸動，他將視線投向山下。
見骨山之下，道圓胖的身軀騰空而起，像張厚重的大毯，‘呼呼’向著山巔飛來。
謝無妄看了下天色，道：“明日此時，我在北臨州封印外等你。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
說罷，他起身便要行離去。
寧青青追著他站了起來，下意識牽住了他的袖口。
“嗯？”他垂眸，似笑非笑看著她。
寧青青倒不是要留他，是她原以為謝無妄會徑直把她帶，沒想到他竟放放心心讓她在這裡多留日。
時意外，身體快過了腦。
板鴨崽飛過山腰。
“……沒事，你快吧。”她懊惱地鬆開他的袖口，偷偷在袖中狠掐這不聽的。
拉他幹什麼啊？！氣死個菇。
謝無妄低低地悶笑，上前，鬆鬆將這懊喪的蘑菇攬到身前，俯身，在她額心印上個輕若鴻毛的吻。
多進步，免她尷尬。
寧青青抬眸看他時，他微笑著閃逝在風中。
他的溫度淺淺殘留在額心，她鎮定自若地轉個身，望向飛撲而來的板鴨崽。
妖獸的自愈能力是相當驚人的，接受了各族的血脈供奉之後，板鴨崽身上的傷經開始結痂，就連那條受損嚴重的左後腿可以時不時沾沾地了。
“竹葉青！俺是真的妖王咧！”它拱著大腦袋，把耳朵尖拱進她的掌心。
若是平時，她忍不住下擼它耳朵上的絨毛了。
此刻不同。雖然它的傷開始痊癒，但毛毛不是說長就能長的，板鴨崽的身上經再無塊好毛了。
禿掉的毛絨絨誰嫌棄。
蘑菇高貴冷豔地撇著嘴：“抓緊時，我儘量替你多醫治幾崽，明日午時之前，你要將我送到北臨州，我還要事去辦。”
板鴨崽委屈巴巴地低下腦袋：“……好咧。”
剛才明明好好的，竹葉青咋說變臉就變臉？
敏銳的妖獸發現，她看它的眼裡，經沒愛了。
憂鬱的禿鴨載著寧青青掠到骨山下，威風八面地落在群妖面前。
它昂首闊步靠近，面前的大妖立刻老老實實伏趴在地，俯首帖耳，乖覺得不行。
板鴨崽似乎沒意識到寧青青要碰著這些妖獸就可以治療它們。
在寧青青錯愕的目光中，這禿鴨異常矯健地蹦，騎到了大妖的背上。
寧青青：“……”
這樣也好，省得她提心吊膽，擔心抽離孢的時候突然被哪個妖獸咬上口。
解決巨妖之後，板鴨崽以它為跳板，落向下妖獸。
很快，就連不懂獸語的寧青青也感覺到群妖在飛快地傳遞著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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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王要把俺們騎遍！”
“被妖王騎下，真是好舒服，渾身舒坦咧！”
“俺獸在擔心妖王大大的身體嗎？俺覺得它好像不大行的樣。”
寧青青：“……”板鴨崽風評被害。
算了，隨便吧。
眼前這些是屹立在金字塔頂端的巨妖，它們體內的邪惡孢裡蘊積了極其龐大的力量。
吞噬這些孢之後，寧青青的修為突飛猛進，經脈中的靈力小溪變成了半河，這意味著她的修為提升到了煉虛中階。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她邊忙活，邊與板鴨崽交流。
“你說我們的祖曾經並肩作戰，這是怎麼回事？”
“俺也說不清，就是感覺，感覺你懂吧？你的祖，進入俺祖的身體……”
寧青青驚恐無比：“不可能！我的祖絕不會葷素不忌！”
板鴨崽：“……在俺祖的身體裡留下了烙印，所以俺這族，不會像崽崽們樣染病。的俺也說不清。”
“哦。”寧青青淡定地捋了捋頭髮，“原來如此。”
“竹葉青，啥叫葷素不忌？”板鴨崽天真地問。
寧青青：“……”
她果斷岔開了題：“這麼多崽，我自己蘑菇是永遠治不完的。我之後，你要看好它們，不要惹禍，我會儘快想出解決的辦法。”
“放心！”板鴨崽大拍胸脯，“俺會好好盯著，哪個崽敢動封印，俺就咬死它！”
“嘖，”寧青青挑眉，“虎毒不食。”
“俺為啥要自甘墮落去做虎？！”
寧青青：“……”好道理。
日夜很快過去。
寧青青替板鴨崽清理出了無數戰將。
板鴨崽本就擁萬獸之王的血脈，又是憑藉自身實力拼殺出來的新鮮妖王，眾獸莫敢不服。祛除了孢之後，妖獸們更是將它奉為祇。
在眾妖將的襄助下，短期內守好大封印應該不成問題。
寧青青放心地舒了口氣，讓板鴨崽載著她，飛向北臨州方向。
“竹葉青，你啥時候再回來看俺？”禿毛崽問。
蘑菇思忖著天下大事，隨口回道：“等你毛長好了。”
禿鴨：“？！”
“竹葉青！”幡然醒悟的崽放咆哮，“你根本不愛俺！你愛俺的毛！”
寧青青：“……”
突然心虛。
她鎮定自若地捋了捋它的禿腦殼，壓低了身體，秘兮兮地遞出念。
“板鴨崽你聽著，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非常重要……”
天真的崽瞬忘記了繼續追究方才的事：“昂？啥？啥啥？”
“這萬妖坑裡，很可能藏著個非常可怕的萬年老怪。你自己千萬當心，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前提下，替我四處悄悄探查二，如果發現，定要憋在心裡，等我回來告訴我。”
“嗷！”板鴨崽肥肉抖，“俺明白咧！”
寧青青舉目眺望。
萬里大地，奔跑著四散著妖獸。
實在不像什麼萬年老怪物的樣。
她輕輕嘆了口氣：“但願吧……”
禿毛大飛毯掠過荒蕪之地，眼見那透明的倒碗大封印在眼前。
“嗷嗚？”板鴨崽身殘毛忽然部豎了起來。
寧青青順著它的視線望，見封印之外，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翩然玉立。
謝無妄單負於身後，站在那裡等著她。
仇敵相見，分外眼紅。
見板鴨崽炸開了滿身火霧，衝著這個狗賊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咆哮！
寧青青陣牙疼：“……崽啊，激動，你打不過他！而且大封印攔著，你也出不去。”
板鴨崽恍若未聞，俯衝速度更是加快了十倍不止！
它兇殘地嘶吼著，飛撲向謝無妄，要多兇殘多兇殘。
蘑菇：“……”
她能想象到板鴨崽撞在封印上，憤怒之下瘋狂衝擊猛撲，將身上僅剩不多的毛毛部折騰掉的模樣。
“俺才不管啥狗屁封印！”板鴨怒嘯，“俺殺謝無妄！啥封印也休想攔俺！俺今日必殺謝狗！”
疾速前行，帶出串音爆。
距離閃動著微光的大封印越來越近，寧青青牙疼地後仰，心臟高懸，準備迎接撞擊。
近了，更近了。
板鴨崽肌肉緊繃，蓄足了力量。寧青青毫不懷疑，撞上封印之後，它會不管不顧把自己衝個頭破血流。
“呼——嗡——”
俯衝，繼續俯衝！
速度加快！
“刷！”
寧青青高懸的心臟微微蕩。
“……嗯？”
見禿毛板鴨毫無阻礙地穿過封印，離開了被大封印籠罩的萬妖坑。
“……昂？”它的前肢茫然地在半空刨了兩下。
謝無妄微微仰頭，好整以暇地望過來，唇角漫不經心地勾了勾。
板鴨崽又在空中刨了兩下。
俯衝的力量徹底消失，靠著那股慣性在半空滑翔，劃出道無力的拋物線。
眼見距離謝無妄越來越近，它擰過張胖臉，朝著寧青青眨了下眼睛，表情要多無辜多無辜。
寧蘑菇：“……”
這幕，叫她想起了那種牽著繩的時候兇到不行，飛撲猛薅意欲和方拼個你死我活，撒繩，立刻慫到不行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