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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提線香”,顧名思義,中之者如提線木偶,言行皆受旁人指令擺佈。

此物能在一定時限內掌控人的神智,於性命倒無大礙。飲下至多只需一炷香的功夫,其效用便會徹底發作;若中招者意志薄弱,則發作會更快些。

自發作起,它的效用將持續近半個時辰,期間就任你意志如鐵也基本管不住手腳、藏不住話。

最最難纏之處在於,待半個時辰的效用過去,當事者不會清楚記得自己究竟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想補救都不知該從何談起。

這“提線香”遇熱水溶而無色,又因其主調為花果淡香,混入參茶中便做了渾然天成的花果參飲,若飲者對此物一無所知,斷不會想到要有所防備,尋常人極易中招。

可巧的是,歲行雲偏就不是個“尋常人”。

她上輩子身在戍守國門的精銳之師,常年隔山對峙的那宿敵異國吐谷契,祖傳擅使各類詭藥制敵,這“提線香”最初就是對方的殺手鐧。所以,她對這玩意兒的氣味可太熟悉了。

初時她就料到歲敏絕不會忽然轉性悔悟,再加上早先齊文周才鬧過那麼一出,自是警醒著心眼,本也沒指望這盞茶會是什麼好東西。

可當盅蓋一揭開,讓人熟悉又暴躁的氣味撲鼻而來,她險些沒忍住當場翻白眼的衝動。

這詭譎而混蛋的玩意兒,竟歷經兩千多年傳承而配方未大改,說來倒是後人不思進取了。

*****

既知這茶喝不得,歲行雲自就清楚對方打的什麼算盤。

從前幾日卓氏驗喜時的問話,到方才齊文周試圖對她“動之以情”,再到此刻歲敏做小伏低奉上摻了“提線香”的求和茶,想必都是為了那苴國匠人之事。

若李恪昭救下並藏匿那人的事被證實,不但他本人要有天大的麻煩,卓嘯也多了個說服蔡國朝堂撕盟攻縉的重要籌碼。

這般後果歲行雲可擔待不起,當此關頭自是半步不敢踏錯。

眼下歲敏跪在地上進退不得,看似歲行雲佔上風,實則她也同樣被架在火上,只能硬著頭皮與之僵持在這棚內。

畢竟如今她無力自保,此處至少還有衛令悅、薛公子夫人及三位蔡國大臣夫人在,卓氏與歲敏不至於膽大到當著這些人的面灌她喝那盞茶。

若此時她魯莽作死,擅自跑出去尋李恪昭……

天知道錦棚外沿路上哪些是卓氏的人,落單只會更方便別人下手。

歲行雲告誡自己務必沉住氣,最好能撐到三局棋結束,隨眾人一起退出演武場再與李恪昭匯合。

靜默良久,到底還是歲敏先穩不住。

她抬起淚漣漣的面龐,泣不成聲地哭喊:“當初是我莽撞,讓姐姐受了委屈。如今十四已深徹悔過,今日真是誠心來求和的啊!”

“哦,行吧。我不渴,喝茶就免了,”歲行雲咧嘴扯出個燦爛的笑,“咱們簡單些。一笑泯恩仇,如何?”

她不按路數來,歲敏彷彿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悶棍,淚眼懵然,張口結舌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姐姐果真恨我入骨,無論如何也不肯原諒?”

“我原諒啊,只是眼下當真不渴。”

歲行雲並不擅長這種說不出滋味的無聊拉鋸,可她眼下也沒想出別的法子,只能與她虛與委蛇,先耗著。

“若姐姐實在不想喝,十四自不能勉強,”歲敏軟聲軟氣退了一步,“那,可否請姐姐隨我出去,咱們姐妹尋個僻靜處,單獨談談?”

她本就生得嬌柔可人,此刻這副低到塵埃的模樣很易博得旁人心軟同情。

可惜歲行雲不吃這套:“就在這兒談吧。”

招招不靈、接連碰壁,歲敏急得回頭看向卓氏。

在旁側沉默杵了半晌的卓氏輕咳兩聲,避開了她的目光。

稍緩,卓氏才再度貌似中立地和藹幫腔:“縉夫人還是去吧。姐妹間的私事,當著各位夫人的面暢所欲言,恐也不合宜。若您從前著實委屈了,今日當面鑼對面鼓地說開,也就了一樁心結,這不是挺好麼?”

錦棚中那幾位夫人也跟著勸。

“縱使出嫁前確有過節,可兩個小姑娘家家,又是族親姐妹,總不至於是什麼老死不相往來的血海深仇。說開也好,皆大歡喜嘛。”

“可不?瞧瞧齊夫人這可憐見的,額頭都磕腫了。”

衛令悅剋制忍怒:“諸位夫人並不清楚來龍去脈,如此就斷下對錯,未免武斷偏頗了吧?”

她雖有心幫著歲行雲,奈何自己也同樣只是個尷尬的質子夫人,不好將人得罪太過。

除衛令悅稍稍幫著歲行雲還嘴這句,場面竟成一邊倒,棚內幾位夫人明顯站在歲敏那頭。

這也是齊文周非要讓卓氏安排這時讓歲敏進來,當著幾位夫人的面做小伏低,不惜向歲行雲下跪磕頭的原因。

在他預判中,歲十三本柔善可欺,如今做了李恪昭這異國質子的夫人,自當更加謹言慎行,也就該更好拿捏。

面對一群不知情者的說和勸諫,她再含恨氣惱,按理也會不堪人言而稍作讓步。即算不肯當場喝下那杯茶,至少也會硬著頭皮跟歲敏出去談。

說來他也算有幾分頭腦,這法子本沒錯,只可惜歲行雲並非原主,不會輕易被人牽著鼻子走。

任眾人說破嘴皮,歲行雲也不為所動。

場中三局棋將盡,離今日宴散已不遠。這下連卓氏都急了。

“齊孫夫人來前已將求和之事稟過王后,縉公子夫人如此固執,莫不是有對王后不敬之心?”

這帽子扣得夠大,對一位理當處處謹小慎微的質子夫人來說可謂泰山壓頂,總該成事了吧?

她覺局面已盡在掌握,便以眼神示意歲敏。

歲敏一骨碌站起,從宮女手中接了茶盞就往歲行雲手中強塞,嘴裡還要做好人:“卓姑姑切莫誤會!姐姐方才已聲言有心諒解,絕無不敬王后之心!您瞧,這不是……”

半強著灌可還行?!歲行雲暗暗冷嗤,被迫接過茶盞時“手一滑”,茶水盡傾,沿著歲敏的衣裙蜿蜒滴答。

眾婦皆被這忽然生變的局面驚住,一時無話,連衛令悅都略為不安地瞪大了眼。

卓氏最先回過神,迅速抓到新的契機:“哎呀呀,縉夫人喲,您可闖了大禍!此乃王后欽賜!若驚動王后尊駕,莫說是您,怕是縉公子也兜不住!還不快快隨我……”

“是是是,我雖無心之過,卻該立即去王后面前請罪!”歲行雲的靈活機變又豈會慢她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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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手足無措狀,環顧眾人:“請諸位夫人行行好,與我同去做個佐證吧?”

“縉夫人且安心,自是要同去的,”衛令悅旋即跟進,堵死了卓氏的後手招數,“質子夫人衝撞王后欽賜茶飲這樣的事,便是咱們不去,王后也定會傳召在場之人前去問詢。”

*****

事情非但鬧到蔡王后面前,連蔡王都被驚動,親自帶著李恪昭前來過問究竟。

面對蔡王與王后,卓氏不敢造次,只言簡意賅、稍有刪減地秉明經過,不著痕跡地模糊了些許對她及歲敏不利的細節。

“先前的確有人來稟,說齊文周夫人與縉公子夫人乃堂親姐妹,出嫁前有些誤會,今日想當面奉茶和解,本宮是傳過令允其自便,卻未賜茶飲啊。”

王后蹙眉,疑惑的目光在座下眾婦面上來回逡巡:“怎的?姐妹倆和解未成,倒還像是更僵了?你倆好生說說,究竟怎麼回事。”

王后指明讓歲氏姐妹解釋,旁人自不能輕易插嘴。

歲敏沒見過這樣大場面,當下已說不出囫圇話來。

於是歲行雲道:“她進來就跪下叩頭告罪,也沒提旁的。我雲裡霧裡,便沒接茶盞,哪知她便聲言要長跪不起了。後來我醒過神,也說了不計較,一笑泯恩仇則罷。可她卻聽不懂似的,跪地直哭。我實在不懂為何非得喝了那茶才算和解,當時也置了點氣,沒去扶……”

她將事情娓娓道來,既無刻意抹黑歲敏之言,也未推諉自己在其間有置氣之舉,條理分明、在情在理,蔡王與王后聽得頻頻點頭。

待她說完,王后又讓衛令悅等人逐一證實,來龍去脈便就清晰了。

“照此說來,還是你沒拿捏好言語分寸,才平白惹出這風波。”王后不豫地睨著卓氏。

“怎會貿然說出‘縉夫人對王后有不敬之心’這樣重的話來?!都是宮中老人了,本宮欽賜茶飲該是何禮數儀程,你不清楚的嗎?”

當時在場者此刻都在,卓氏自不能隨意顛倒黑白,只得俯身叩首。

“王后恕罪!是老奴糊塗!因瞧著是中宮的白玉盞,便誤以為茶飲乃王后欽賜,見縉夫人推拒再三,這才……”

“事情既已明了,便不可再找補諉過,”蔡王不耐煩地打斷她,對王后道,“王后即刻定奪處置,當面給縉公子個交代。”

明明她才是當事苦主,末了竟是“給縉公子個交代”?這破世道,懟

歲行雲心下略慪,幽幽抬眸,偷瞪李恪昭。

李恪昭坐在蔡王下手座,自落座起就始終未發一眼,垂眸沉吟狀。此刻卻福至心靈般倏地揚睫,恰與她四目相對。

她這眼橫過去原是懷了點遷怒腹誹的,想來他也看得分明,訝異之下稍顯愣怔,徐緩眨眼的模樣莫名無辜。

不知為何,歲行雲竟覺他這樣像極忽然被人怒搓狗頭的毛茸大犬,便沒忍住微彎了眼唇。

“中宮女御官卓氏,對縉夫人言行失當,引發風波。杖責五,扣俸祿一旬。”

蔡王后道出個不輕不重的懲處,轉而看向李恪昭:“縉公子以為如何?”

其實這也就是場面上的客套。

質子再是公子王孫,終究也孤身在異國客居為質,許多事不得不見好就收。

卓氏是中宮女御官,打狗總得看主人,哪會真容他討價還價下重手。

李恪昭迅速斂神,執禮稱謝,並無多餘的異議強爭。

如此知進退的質子自讓蔡王與王后都覺舒心。二人相視一笑,蔡王向王后遞了個眼色。

王后心領神會,再度轉向李恪昭,笑道:“依公子的意思,縉夫人與我國相這位孫媳之間的姐妹恩怨,又該當如何?”

這等同將歲敏交由他來發落,是示好安撫之意。

就在眾人皆以為他會回些諸如“但憑蔡王、王后做主”之類的客氣話時,他凝肅看向歲敏,寒聲擲出叫滿殿眾人眼珠子落一地的話——

“既說‘要長跪不起,懇求原諒’,那我府門前空地任跪任叩,我攜夫人每日在府中恭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