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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永福禪林(三)

永福寺普圓靜院客堂內的炭火銅爐,將室內烘得暖洋洋的,還帶著一絲異香。

窗外的天空,依稀飄下了雪花。

一窗兩世界。三人圍著四方矮幾,盤腿而坐。一盞茶水入口,滿頰清香。

禪宗參禪,講究清淨,這樣才能去除慾念。

年輕人卻總是喜熱鬧的。

書生不安於室中靜謐的氣氛,更被屋內熱氣一烘,便直起身將棉大襖脫了,露出一件青色貼裡。他率先打破沉默:“學生張煌言,字玄著,鄞縣(YIN,今寧波)人,進省府趕考,借住永福寺讀書。昨日在西湖中以文會友,多喝了幾杯,失了體面。慚愧!慚愧!”

聽見張煌言自報家門,邱子貢心裡跳了一下。

“這個張煌言,又是一個小東林。”

他想,正好以小見大,見見東林-復社-幾社集團的本色。將來經營南直與浙江,少不了與東林、浙黨打交道。

想到這裡,邱子貢便謙順地向張煌言拱拱手:“原來是張秀才,失敬!鄙人邱子貢,蜀地巴縣人,十餘年前也獲了秀才功名。只是,如今這科場之路……怕此生再難入號舍奮筆矣!”

“兄臺既入科場,當持之以恆,豈能半路放棄?”張煌言把邱子貢話中的意思理解為了科場不利,唐突地鼓勵邱子貢。

“老父年邁、家姐出嫁,宅無長男。只好棄了科業,轉而從商。彈指一揮,十六七載也!”

“兄臺從了末業,便難以出仕報效國家,真是可惜了!”張煌言聞言大擺腦袋。

說經商是末業,張煌言並沒有侮辱人的意思。士農工商,商人在“民”中,確屬末業。這在江南商賈如林的重商環境中依然如此。大戶縉紳之家多有經商,但一般託名於子侄或奴僕,少有自己親為的。因為沾上了商業,自己的仕途就會受影響。

這個小東林有趣!邱子貢正要發問反詰,主座上的胖大和尚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張煌言被人嘲笑,頓時怒了,騰地站起來。

“你這和尚,忒是無禮!先是不準我進寺,這會兒又無端嘲笑於我!我昨夜宿醉,身上沾了酒氣。佛門清淨,不準進寺,尚可自圓其說;如今我與邱相公說話,幹爾何事!”

胖大和尚修為老道,並未生氣。他笑問張煌言道:“施主可知山下靈隱寺中,出了個何許人物?”

“濟公和尚唄!杭州人士,誰人不知?”張煌言自恃才氣,對胖大和尚的問題不屑一顧。

“濟公和尚人稱‘濟顛’。他曾笑對寺眾曰:人笑我瘋顛,我笑他人看不穿!”

胖大和尚佛偈唸完,起身合十道:“邱施主定然要與這位張施主深談,貧僧不便打擾,這就告辭了!”說完,披了袈裟離去了。

這位大師倒是高人!邱子貢想,他輕輕一句話,既罵了張煌言,又罵了靈隱寺的禿驢,都是些看不穿的肉眼凡胎。靈隱寺的禿驢是看不穿銀子,而小東林張煌言是看不穿功名,也看不穿自己的身份。那大師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想與張秀才深談的呢?

邱子貢想不透。

邱子貢想著,略微擺手,他的師爺從人便悄悄跟著和尚出去了。這時屋裡除了二人,已經沒了第三者。

邱子貢正要開口,便見張煌言頹然坐下,長嘆一口氣道:“被人罵了,尤不自知。蠢!真蠢!”

邱子貢這才注意到,這位書生身長偉岸,秀眉削麵,皮膚白皙;說起話來,聲如洪鐘;看起人來,雙目有神(注一)。他笑著安慰小東林,“大和尚見性是真,無礙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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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臺南語正音說的好。”張煌言讚道,“小弟少時從父在山西解州(HAI,今運城解州鎮),八歲回鄉讀書。故而口音中既有解州音,又有寧波話,總之是糾纏不清!”

“行商千里者,哪有不會說正音的?”邱子貢輕輕一滑,把口音之事帶過,把話題繞到了自己感興趣的方面。

“張公子身負功名,卻無文弱之相。不知秀才可會武功?”

“射乃六藝之一。我小時在解州,最喜之人便是義薄雲天的關羽關雲長!”張煌言看來被逗到了癢處,興高采烈地向邱子貢講述他在考秀才時,考官突然要求加考射藝。結果別人視之畏途,他上場三箭三中,技驚全場。

“想不到張公子還是文武全才!”邱子貢高興了,或許能從這個涉世不深的青年秀才中聽到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內容。

“那是!昨日西湖泛舟,陳子龍專邀我從軍襄助與他。”張煌言很得意於陳子龍沒邀別人,忍不住在邱子貢面前顯擺:“可惜了,我今年有秋闈,耽擱不得!”

“陳子龍,就是紹興推官,署諸暨縣事的那位詩文大家?陳子龍想用張公子襄助,想必是董撫(注二)欲平邱凌霄父子之亂也!”

見著張煌言鼓起眼睛看著自己,邱子貢突然想到自己也姓邱,於是連忙解釋:“我乃川人,與邱賊無半點瓜連!”

“兄臺想到哪裡去了?”張煌言呵呵笑道,“小弟想不到陳大哥之詩名,已然傳遍了蜀地!改日見到陳大哥,定要讓他請客吃酒!”

邱子貢一聽也笑了:“何須如此,鄙人做東便是。”

可他眉毛一揚又道:“只是陳子龍之名傳於蜀地,卻非詩名!”

張煌言不解了,忙問道:“哦?那是什麼?難道是他的那部《皇明經世文編》?”

“《皇明經世文編》編得不錯,治亂、今古、軍事、賦役、農田、水利、學校、典章諸篇,頗有見地,開經世致用之風也。據聞蜀世子曾讀過數篇,直說寫的不錯。只是這《皇明經世文編》篇幅太大,曲高和寡,能讀者寥寥也。”

“那是……”張煌言扣腦殼了。

邱子貢提醒道:“徐閣老(光啟)有一本《農政全書》,乃陳子龍編撰。”

“哦!”

“據傳蜀世子得了此書,如獲至寶。令書坊鐫刻成印,各王莊無論大小,必置一本。蜀地今年廣種甘薯,便是照了書中法子。”

“早聞蜀地文風鼎盛,朝中高官者,蜀人亦不少。想不到這蜀世子倒還重視經世致用之學。”

終於把張煌言的興趣點吸引到了朱平槿身上,邱子貢心裡笑了。既然要廣佈仁德,這個故弄玄虛總是要的。

“這蜀世子年方十六,已是滿腹經綸。其師傅蜀中名儒舒文翼曾長嘆曰:此子一出,天下無儒!”

哦?張煌言的眼睛頓時瞪圓:“天下無儒?那世子豈非狀元之才?

“那倒不是!”

邱子貢搖搖頭解釋:“是說狀元們不過是儒生中的佼佼者,而儒生們除了經史子集熟捻之外,其他知識知之甚少。如戰陣之學、如農耕之學、如機械之學、如地理之學,如航海之學、如商賈之學、如心理之學、如……總之就是說,儒生們大多是文學臣,知識結構有缺陷。

究其原因,就是科舉這根指揮棒有問題。白首窮經,只為八股;學好八股,只為當官,於國計民生毫無用處。

蜀王府招考文案,蜀地人士,無論是否儒生,一律量才錄用。

成都有個西夷和尚,本佛朗機人,因善為機械,遂被蜀世子所重。鄙人離開成都前,巧見那西夷和尚演示一個新奇的玩樣兒。三根木柱交叉捆紮,形成一個三角支架。支架下垂一個圓葫蘆狀的物件,物件下垂吊鉤,地上一個三百斤的石碾,他一人單臂便可將石碾輕鬆吊起!”

“這是滑輪組,小弟在海船上見過。”張煌言想了想便道:“藩船上便有,用來吊運貨物。不過他們不是用三角支架,而是用一根豎直可以旋轉的立柱,以繩纜相連。立柱斜伸出吊杆,滑輪組落在吊杆之下。這樣既可以從岸上吊起重物,又可以旋轉吊入船艙。”

“想不到張兄對這等機械之事也精通!”邱子貢開始對張煌言稱兄道弟了,“藩船是何模樣,為兄正想見識一番!”

“那還不容易?每年風信到來,便有藩船進港裝貨。湖州的絲、松江的布,景德鎮的瓷器,還有杭州的茶葉,流水一般往上搬運。兄臺若想見識,小弟倒是可以引見。寧波府城對海,便是舟山定海衛。定海衛之側,有島名普陀,上有觀音道場。在寧波府,我張家可是百年世家!只是……”

“張兄可是擔心科業?為兄正想勸張兄一句,這舉人功名,要來何用。難道張兄果然看不穿?”邱子貢突然大聲打斷了張煌言的話頭,“知道太倉吳偉業吳梅村否?”

“復社魁首梅村先生?天下誰人不知!”張煌言瞪大眼睛道。

“為兄數日前在金陵與梅村先生聊及國事,其暢然淚下,語出凝噎。又言朝廷腐敗難救,社中朋黨相傾,國運不過二三年也,當這個官還有什麼意思?他心灰意冷,準備辭了官職,回鄉著書,了此殘生……”

“梅村先生竟作此頹喪之語?”張煌言身體前傾,雙手觸地,眼睛溜圓。他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位兄臺竟與大名鼎鼎的吳梅村交好。

“不是怎地?”邱子貢不管這個弱冠之年的書生心裡怎想,只管自顧自說下去,“江南靡廢風厚,宛如太平盛世,士人醇酒美人,渾然不知天下已如人間地獄!梅村先生警世恆言,南京官場則詬之以大言邀名。”

“梅村先生真乃國之錚臣也!”

“為兄勸梅村先生道,世間事,起起伏伏,峰迴路轉,不必灰心喪氣。”

“知不可為而為之,正乃我輩英雄膽色!想當年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義薄雲天……”張煌言從地上彈了起來,激動地在房中走動。

“為兄已經說服了梅村先生。”邱子貢手捧茶碗,望自己的喉中灌了一口熱湯,“這官來之不易,先不要辭……”

張煌言一屁股坐到了邱子貢身邊,敬佩地道:“兄臺好本事,竟能勸回梅村先生!”

邱子貢放下茶碗,輕聲道:“他先以養病為名,告假數月,讓為兄陪著他到一個地方看看再說。如若天下無望,為兄任其為之,如……”

邱子貢又被張煌言打斷了,“兄臺所說,可是蜀地?昨日聽子龍兄道,蜀地來了位宗室親貴,沿途放糧活人。兄臺言語之中,處處不離蜀世子。難道這位宗室親貴,便是兄臺?”

“鄙人邱子貢,蜀世子之母舅也。奉家姐及蜀世子之命,啟運蜀王府長存米十萬石賑江東饑民,並邀江東名士組團遊歷四川。為避藩王交接外官之嫌,此遊團名曰‘江東名士四川省親團’。梅村先生之族兄吳繼善為成都縣令,故請為省親團之總召集。牧齋先生(注四)年紀大了,難以成行,故請河東君代勞。”

“河東君不是柳如是嗎?子龍兄之紅顏知己!”張煌言張口結舌,言語唐突,“不知子龍兄知道了,心中作何是想!”

“蜀世子開了個十二名士的單子。陳子龍也在邀請名單之列,還有其好友夏允彝。”

“夏兄還在福建長樂為令,可能去不了。子龍兄官身不自主,近期又將出征,可能也去不了。”張煌言眼睛睜得大大的,“夏兄之子端哥(注三)正在子龍兄身邊讀書,倒是無妨。既然名額缺了兩位,不如由端哥與……不知兄臺幾時成行?”

“就待張兄領著為兄去寧波見識藩船,遊歷舟山,拜謁普陀了!”

既然邱兄有求於己,張煌言便厚著臉皮開了口“李太白詩云: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小弟每每讀詩到此,便心生神往。不知邱兄……能否領著小弟也去蜀地見識一番?”

“張兄功名不要了?”邱子貢明知故問。

“江東名士四川省親團!嘿嘿,江東十二名士,必為天下美傳。呵呵,若能棲身其中,哈哈,小弟就算濫竽充數……”

“還有如花美眷!河東君是一,卞玉京是二。”

“哦,卞賽怎地也去?”張煌言大喜過望:“卞賽琴書畫三絕,小弟這一路不會寂寞了。”

“既為名士,豈無美眷?”邱子貢瞪了張煌言一眼,“此次訪親四川,各位名士都是要帶眷屬的。張兄也大可帶上夫人。美乎!神仙眷侶,悠哉遊哉!這卞賽,為兄在金陵時,已為其贖身,送與了梅村先生,也好了卻他們這段相思之苦!”

“只要兄臺成全此行,小弟絕不做非分之想!”張煌言嬉皮笑臉湊過來,一副討打的模樣。

“少年心性吶!”

邱子貢重重嘆口氣,點點頭。

他當然不會與張煌言說破。

那世子親自擬定的十二人名單中,原本就有張煌言。

注一:摘自《張煌言傳》

注二:時任浙江巡撫董相恆。

注三:端哥,夏允彝之子夏完淳。

注四:錢謙益,號牧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