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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章 抓與不抓(三)

張法孔面對房間的主人,端坐於一個繡墩之上,雙手緊 合胸下,白頭深含胸前,顯得既拘謹又恭敬,還不失朝廷大員的禮儀風範。

作為四川左布政使,張法孔還是第一次來到世子行在。

從小樓正中門廊進去,迎面便是一副頂天立地,名為“雪壓青松且挺直”的水墨畫,也不知是誰的大作。

這時,世子的衛士會把來客帶到門廳一旁的小房間裡進行安檢。安檢完成,若是世子現在沒空,來客便會被引導安檢室對面的候客室品茶等候。

世子見外官的房間在小樓最高的第三層。

從候客室出來,轉到雪壓青松圖之後,便是寬闊粗糙的水泥樓梯。上了樓梯,幾個來回折轉之後,便來到世子書房。

世子書房很大,但也極其簡陋。

牆面紅黑兩色摻雜的斑駁火磚,赤裸裸地彰顯著一種原始的粗曠。

北牆正中為三層水泥寶臺,以鳳冠金龍蹈海圖為屏。此龍遍身金鱗,鳳冠蓋角;九曲盤繞,遨遊於天;白雲風隨,濁浪滔天。

屏前一案一椅,便是主人批章讀書之處;臺下繡墩若干,便是老臣奏本言事之所。

另有一整排帶鎖的高櫃沿東牆排開,那一定是存放奏摺塘報之處。

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除了一椅一墩和西牆上的一大幅帷幔,感覺都是硬邦邦的。唯獨有些名堂的,是那幾扇向南的窗戶。

每扇窗欞上,周圍一圈糊了窗紙。而正中,卻有塊半尺見方的透明琉璃,宛如水晶一般。

這琉璃可是稀罕的好東西!

兒子曾經從西夷和尚的寺廟裡帶回來幾塊彩色琉璃,乍一眼望去,五彩斑斕,甚是好看。只是對光一照,它們便現了原形:

內裡渾濁不堪,中間夾著大小不等的氣泡。哪像這幾塊無色琉璃,晶瑩透亮!

一雙碩大的牛皮馬靴帶著粗大厚重沾著泥水的鞋跟,出現在張法孔面前的木條地板上,把他發散的思維拉回到現實狀態。

然而這雙牛皮馬靴只是在張法孔的面前停留片刻,又帶著沉重的腳步聲消失於視野之外。可那牛皮馬靴重重地來回踩動,發出震懾人心的咚咚聲,時刻提醒著張法孔:

這裡的主人早有睿智之名,可不是隨意欺少的昏主!

……

劉宇亮很重要,但是也不至於讓廖大亨委託張老大人親自來到這裡傳遞奏疏。

如果書面文字不能寫清楚,那麼廖大亨完全可以自己親自來當面講清楚。

即便他自己太忙不能來,也會委託他的孫師爺來。因為孫師爺不僅是他的親信,也是自己認可的軍機秘書。

那麼廖大亨為什麼要委託張法孔這樣一位垂垂老矣位尊但不管事的布政使大人前來呢?

僅僅因為涉及的人是前首輔劉宇亮?

多年機關工作的經驗,讓朱平槿近乎本能地否定了。

自從秦始皇開設郡縣以來,職業化的官僚階層便開始成型,進而進化出成熟的官僚銓選體系。科舉制便是這種體系制度化、成熟化的體現。

透過科舉制的人,幾乎全是優中選優的社會精英。士大夫與天子共天下,本質上便是皇權與社會精英的深度結合,便是皇權專制外衣籠罩下的精英治國。

大明朝這幫子朝廷官員們也不例外。他們或許貪婪成性,或許庸碌不堪,但幾乎每個人都是詩人、學者,都是一時一地之選,平均智商之高令人乍舌。把他們想象成唯唯諾諾的笨蛋,那就會像乾清宮裡那位不諳世事的天下至尊一樣,淪為臣子們戲耍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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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的關鍵在張法孔,而張法孔本人又與劉宇亮的案子相關!

朱平槿來回幾個踱步,便想清楚了事情大致的輪廓。廖大亨沒讓張法孔帶來任何傾向性意見,那麼廖大亨的意見一定就藏在張法

孔的身上!

在張法孔身上的什麼地方?

朱平槿疑惑地抬起頭,一位乾瘦的老者出現在他的面前:

烏紗帽遮不住花白的頭顱,大紅官袍撐不起瘦削的肩膀,這就是一位在大明朝很普通的即將退休的老幹部。

他們十年寒窗,成為從科舉獨木橋上走過去的幸運兒;

他們戰戰兢兢,憑著資歷和不犯錯誤,一步步熬到四品以上大員。

是的,他就快退休了,帶著任上積攢的銀子,帶著上官甚至是皇帝賞賜的榮耀衣錦還鄉,成為一名光榮閒適的致仕鄉紳,從此光耀門楣,福及子孫,在家鄉繼續稱王稱霸幾十年,直到幾代之後某位不做死不會死的子孫一夕間敗掉他的全部家業和榮譽。

對了!一絲火花在朱平槿的腦中閃亮。

自己面前這位張老幹部,不正是幾年前在皇帝面前的劉老幹部麼?

廖大亨打的啞謎,是在為劉宇亮求情!

廖大亨一面抓了劉宇亮全族,彰顯他對自己“以霹靂手段打倒土豪劣紳”指示的堅決執行,並排除對他追責的任何可能性;另一方面又派張法孔前來,提醒我要善待老臣和士紳,以免寒了眾臣和士子之心!

想通了所有關節,朱平槿終於放心地坐下來。他把桌上的奏疏再次細細讀了一遍,這才開口問道:

“張老大人難得入覲。既然來了,不妨小坐片刻。如今蜀地多事,張大人久歷宦行,本世子也好請教一二。”

世子話裡話外的意思,張法孔明白。不過他並不在乎這些,他要的只是開口機會,如今終於等到了。只是他一開口,便讓已經放鬆的朱平槿大吃一驚。

因為張法孔道,他要向朝廷參劾四川巡撫廖大亨,參他擅改成法,妄作軍制;搶奪民田,暴虐士紳!至於王應熊、劉宇亮等等重大的案件,統統給廖大亨按上了罪名。

難道眼前這位老大人是老壽星喝砒 霜活得不耐煩了?

朱平槿的辦公桌下藏著一個機關。只要他按下機關,失去束縛的鉛錘便會拉動繩索,透過木地板下的滑輪組搖動隔壁警衛室的銅鈴。

然而朱平槿摁住了心中怒氣,沒有任何動作。

欲成大事者,凡事需冷靜,不妨將話聽完。

……

張法孔先是一番危言聳聽的大話。待到朱平槿臉色微變,他心中一喜:機會來了。於是連忙話鋒一轉,講到了當前蜀地的局勢:

“世子,寶劍鋒礪,刃開兩股;既能殺敵,亦會傷人!

如今土暴子鬧於省內;闖獻諸賊掠於省外。護國強軍新成,百萬流民入川,糧食、軍械、兵源、財源、百官俸祿,樣樣捉襟見肘,是故蜀地新政,勢在必行。

然士紳享國三百年,一朝一夕間,盡奪其利,老臣恐不安其分者多矣!其為首者,便是重慶王應熊、綿竹劉宇亮、邛州楊伸、徐孔徒、眉州李傳弟、漢州程大典、嘉定周儀諸人。

然則俗語有云,欲速而不達。世間萬事,皆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因時而異。若一味重刑好殺,恐傷世子聖德;若一個不殺,又恐難攝宵小。罪與不罪,殺與不殺,用刑如何,仍需審時度勢,不宜過於剛猛。

如劉宇亮者,其曾為首輔,雖人品不堪,卻也無甚惡行。

其祖劉夔,貢生,為人好義施貧,人稱劉菩薩,鄉里傳頌至今;其父劉延岑,舉人,曾仕於湖廣、雲南,官聲甚好。

忠孝訓家,詩書傳家,祖父兩輩積攢福德(注一),這才生出了劉氏一門三子。

大兄劉宇楊曾為太常少卿、關南道,守城賑災,勞苦致病而亡,朝廷贈太僕寺卿;二兄劉宇烈曾任兵部、吏部侍郎,平登州之亂,韃子入寇,百官束手。劉宇烈請纓上陣,最後戰死沙場。劉宇亮人在鄉里,樂善好捐,提攜後進,弟子門生無數……

老臣細讀劉氏之罪,不過是與德陽罪宗虛與委蛇,詩詞唱和而已,即便書中有“黃濡小兒”一語,也不過是酒後虛言大話,藉此自抬身價之舉。

劉宇亮素來喜談兵事,對川北戰局有所見解,也並無不當。他對世子新政,諸如墾荒、兵役、稅收、學校諸事,有所贅言,那也平常。只是其所言非人,不該說與德陽罪宗知道,讓其借題發揮,譭譽世子……

老臣以為,劉宇亮絕非謀反之人。廖撫也絕非張湯、來俊臣(注二)一般酷吏!其拘劉氏滿門,聲言窮治其罪,不過是藉此恐嚇不軌官紳,並殆世子開恩特釋,以示蜀人恩賞皆至世子而出,王恩浩蕩遍及於蜀地而已。

廖撫身為蜀撫,欲行新政,不吝以身當之惡名,老臣感佩淋漓。然廖撫國之幹城,世子重臣,萬不可失。

老臣苦思長想,始得如此一下下之策……

老臣垂垂老矣,故以無用之身冒死進諫,來當這個奸佞小人。他日蜀人詬病,老臣來去無礙,正好回鄉養老……”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理本世子曉得!

張大人說的對。劉宇亮之罪,既不在詩詞唱和,也不在議論時事。他本是蜀王府參事,有牢騷可以寫本上奏嘛,何必在下頭與德陽罪宗一干逆賊嘀嘀咕咕?

廖撫拿他,那是劉宇亮罪有應得!

不過,老大人說的不錯,劉宇亮實有寬宥之情。不如罰他禁足於家,閉門思過三月可好?

還有,此事無需聲張。劉宇亮好歹也曾是朝廷首輔,本世子的首席參事。他要臉面,朝廷也要臉面,本世子更要臉面!”

“老臣多謝世子開恩……不過,劉氏家眷甚多……還有龔完敬、羅國獻家眷諸人……”

“劉宇亮言語不敬,但並無反意,就不要連累他的家人了。劉宇亮還是本世子的參事!他不是喜談兵事嗎?讓他不要在家閒著,抽空寫本奏來。也不拘題目,省內、省外、朝廷,想到什麼就寫點什麼,本世子一律不怪罪他。”

“世子果然菩薩心腸,氣量如海,老臣代劉宇亮……不,代蜀中父老和天下讀書人,謝過世子……”

張法孔顫巍巍作勢欲跪,卻被朱平槿手勢制止了。

“告訴廖撫,龔完敬辜負本世子恩德,著下法司聆訊,審明來報!他的家人,暫時監視居住。審完後再行發落。至於羅國獻麼,雲南很重要,暫不要驚動!”

“老臣遵旨!”

“劉宇亮一事已了,那王應熊之事當如何?”

這是一個陷阱,剛才還有點小得意的張法孔猛然驚醒。

王應熊死磕世子,與劉宇亮大不一樣。如果像劉宇亮一般為王應熊求情,那就是自尋死路!

“王應熊縱容逆子強搶人妻,當街殺人;唆使其弟傾害官眷,破家害命(注一)。其餘侵財害命者,不計其數。

更有偽造證據,陷害欽差;勾連大臣,離間親親之罪,實在罪無可恕!

雖其出逃,仍應公之於眾,明曝其惡。其子王陽禧、其弟王應熙,皆應按大明律入罪,明正典刑。其家財一律沒收入官。至於其他與王應熊一案關聯人犯,俱按大明律處分!”

張法孔這段話說到了朱平槿的心坎上,他老婆還惦記著重慶的收入呢。

“老大人說得好!可恨王應熊這個老王八跑了!”

朱平槿很誇張地一拍桌子,好像尤不解氣。

“正因為王應熊跑了,老臣這才要向朝廷參劾廖撫!”張法孔正色道。

注一:《壇經》有云:“福德不是功德。”

注二:張湯,漢武寵臣;來俊臣,武后寵臣。兩人皆被史書列入酷吏傳。

注三:崇禎十二年,王應熙與同鄉南京吏部侍郎倪斯蕙之子倪天和相傾,遂成大獄。王應熙借勢破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