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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百三十一章 抓與不抓(四)

在朱平槿的火磚辦公室裡,張法孔用他豐富的官場經驗分析廖大亨的處境,進而認為廖大亨很快就會成為朝廷對朱平槿下手的目標。

畢竟,調虎離山、剪除羽翼、釜底抽薪諸策,是朝廷對付尾大不掉的地方悍臣玩熟了的的老辦法。

“……王應熊出逃,必然上書朝廷,隱匿其罪,反嫁禍於世子廖撫;中樞有周延儒為其張目,其言勢必上達天聽。斯時朝議譁然,群臣議罪,天子震怒,必然問罪蜀地!

世子乃宗藩親貴,一國之主,又素有仁賢之名,非唐王之譙類也。朝廷無端問罪世子,必然震動天下,留諸青史,其難甚矣。

然老臣竊為廖撫憂矣。

巡撫,不過天子一欽差耳。以朝廷故事,各省撫按多是一年一議。

若天子有旨:著某某再撫一年,則其行事彰以王命旗牌。綱紀之下,何人不從?

若天子下旨回京,抑或改撫他省,則其何能為哉?

廖撫入川已一年有餘,朝廷以蜀地賊寇勢大,四面殘破,去留之處分遲遲不下。如今蜀地土賊已平,百姓安居樂業,廖撫之去留,唯一紙詔書爾!

況乎自古有言:三人成虎,讒言在側;群鴉鼓譟,蒙塞聖聽。天子性格剛強,難免一時激憤……

一旦聖旨入川,廖撫接是不接?不接旨,豈非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老臣更慮者,天子因此疑心世子,多加掣肘,斯時國基動搖……”

……

張法孔參劾廖大亨,實際上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朝廷以為彈劾奸臣的人便是忠臣,結果還是與朱平槿穿一條褲子的奸臣。

四川巡撫的大位,依然還是在蜀王府和朱平槿的控制之中。

然而,這條計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張法孔不具備擔任四川巡撫的資格。

因為各地戰事不斷,負責領兵的督撫之位,在崇禎年間越發重要。督撫之位,幾乎都從有戰爭經驗和功績的文官中挑選。張法孔的個人履歷中根本沒有戰陣經歷,對軍隊毫無影響力,再加上他年老多病,所以絕不可能當上四川巡撫。廖大亨倒臺,接替四川巡撫的官員很可能來自於省外。

然而,事分兩半,張法孔這餿主意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對遠在京師的崇禎進行戰略忽悠,進而贏得整軍備戰的充裕時間,是朱平槿的既定之策。

廖大亨向朝廷發出的諸多奏疏貫徹了這個思想,李存良透過欺騙錦衣衛使駱炳章進而欺騙朝廷,也大致符合這個思想。

既然朝廷遲早要對廖大亨下手,不如自己先招人對廖大亨下手,這樣既爭取了政治上的主動,也贏得了整軍備戰的時間。即便年底前朝廷派來一位朱平槿不喜歡的新任巡撫,朱平槿也可以尋個機會,利用手裡掌握的軍事力量,迫使他乖乖地就範。

至於廖大亨,並不會損失任何利益。

他早已表了態,跟著朱平槿一條路走到黑。

實際上廖大亨想得很清楚,朝廷扒了他的官皮,不是災,而是福。因為他作為朱平槿私自委任的首席軍機大臣,權利和利益一點不會少。

此計若成,最高的獎勵便是時間。

朱平槿也不貪心。他知道,只要把眼下局面維持到今冬明春,按照歷史的走向,那麼就有一萬個理由大展拳腳,再也不看北京的臉色。

“張大人為國為民之心,本世子領受了!”朱平槿微笑著,露出他一貫的和藹面容,“只是張大人與廖撫相得相知,四川官場人人皆知。張大人出面彈劾不妥。本世子要再思量一番……”“不如請廖撫親自薦上一位?”

“老大人所言甚是!”

冰冷的火磚辦公室裡,終於想起了久違的笑聲。

然而,在蜀地的鎮反進入高潮之時,掙脫壓力帶來的片刻的輕鬆與愉悅還是太短暫。

因為朱平槿剛剛解決了劉宇亮的抓與不抓的難題,獻上投名狀並得到認可的藩司老大人張法孔又故意提起了另外一人。

而此人抓與不抓的問題更難。

……

“犬子以衡,前日陪西夷和尚利類思出城佈道,只因鎖城之故,在城門被士兵攔下。誰知那利類思瞧見城門上懸掛的賊子人頭,便語出不敬,譏諷世子!

老臣以為,那西夷教最是蠱惑人心、移情異性。若任其收徒傳教,天長日久,老臣恐蜀地國將不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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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老臣請世子頒旨:禁絕夷教,搗毀夷寺!

至於利類思此人,當抓當殺!”

“喔?有這等嚴重?老大人,先說說那利類思如何語出不敬?”朱平槿好奇地問道。

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有重量級官員提出排外的主張。

“他說……他說那些謀逆賊人……”

張法孔想著自己人生的種種不幸,牙關便不自覺地咬緊了。

“若是謀逆賊人信了天主,便可使血洗去罪孽,靈魂終將升入天堂。

世子您想啊,若是賊人信了天主,不下地獄,反倒佔了天堂,那些良善之民將來何往?這等顛倒善惡、混淆黑白之說辭,分明是邪教一類……”

“哦,那是他們的教義,說人人都有原罪。生前信奉天主,忍耐苦難,可以得到救贖……”朱平槿插言道。

見世子張口便是西夷教義,張法孔頓時大急道:

“世子,這些都是歪理邪說,萬萬信不得!我中華以儒立國,萬萬不可尊奉夷教!”

見著張法孔這般猴急模樣,朱平槿立即回過神來,鄭重表明立場:

“張老大人說得極是!本世子乃聖人門下弟子,西夷之教是決然不信的!”

世子雖然表態,但張法孔可不傻。他從世子不以為然的表情中,已經窺出了一絲端倪。

必須加碼,否則事不濟矣!

“世子,那利類思還曾語出狂言,貶損世子!他說……他說世子乃什麼妖怪化身而成的……那妖怪便是一隻白羊精!

老臣為浙人,浙省為誠意伯之故里。老臣幼時曾聽人說起,那劉伯溫祖居之地便有一隻白羊精作怪。傳說劉伯溫祭起法術,收了白羊精,食其肉、吸其血、服其皮,以羊角磨粉入湯,這才有了經天緯地的神鬼之才,輔佐太祖高皇帝開創這大明盛世……

世子,那西夷和尚分明是以劉伯溫之羊精類比世子,乃是不折不扣的大不敬!

老臣以為,應以妖言之罪窮治之!”

“白羊精?”

張法孔的話頓時讓朱平槿一愣一愣的。

朱平槿當過散財童子、當過天蓬元帥、當過大耳朵豬妖,就是沒當過羊精。

為什麼利類思要用白羊精來比喻自己呢?不過,以此定罪利類思,恐怕太失輕率了。他正在沉思,張法孔已經看出了他的猶豫,隨即又加上了一個重重的砝碼。

“世子,老臣還聽兒子講,這利類思平日歇了功課,便回屋寫寫畫畫。

寫畫者何物?

原來,他們夷教與我中華不同,他們在西海之濱還有一個朝廷!

那朝廷在一個名叫梵蒂岡的大寺中。此寺規模宏大,以寺為城。城中有皇帝一人、長老七十、和尚若干、僕僮無數。其長老皆賜服紅衣,如我大明四品以上官員者一般;皇帝由長老推選,前死後繼。

皇帝派遣司鐸遍行天下,傳教收徒,開設寺院,並賞功分封教區;而司鐸則效忠皇帝,須將教區內一應事物奏報皇帝……

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夷人非我族類,與諸夏有別!世子,切不可掉以輕心啊!”

利類思一定再給梵蒂岡的教皇寫報告,朱平槿想,然後羅馬教廷會給他指示,讓他儘快將基督教傳遍中國。

以後中國人就不用過春節了,春運改成聖誕運;

中國人也不用品茶了,全部改喝咖啡豆漿。

不行!

在中國的所有宗教,必須服從於世俗的國家主權,服從於世俗的君主統治,這是原則,堅決不能動搖!

張法孔提醒得很對,絕不能允許國中之國!

但利類思此舉,只是遵從他的教規,並沒有產生現實危害性,以此給利類思定罪,連老婆那一關都過不了。

況且,安文思有想法怎麼辦?他承擔的科研項目怎麼辦?那些不久後到達成都的澳門傳教士和外國工匠又會怎麼看?

朱平槿沉吟著,背著手走到窗邊。

窗欞大開,兩棟新建的小洋樓正在加緊施工。人頭攢動中,磚刀發出滴滴答答的敲磚聲。

不同文明間的融合,就像那硬邦邦的敲磚聲一樣,永遠不可能是田園牧歌式的理想狀態。它時常伴隨著征服與屠殺,時常伴隨著一種文明的強大與另一種文明的消亡。

然而,治國者卻不能因為過程的殘酷或反覆,就此喪失開放包容的精神。況且,現在是戰爭時期,一切都要為戰爭的勝利而讓步。

西方的先進技術對於戰爭的勝利至關重要!

但是又怎麼來說服眼前的老頭子呢?

大一統論、天朝上國論、儒學正宗論,與“君權神授”論一樣,都是大明政治中不可觸碰的禁區。一旦推翻,就會動搖國家的統治基礎!

一襲飛騎出現在朱平槿的視野中,紅色的背旗說明了來者的身份。

許是前方又有了軍情戰報,是中原的噩耗,還是川北的捷報?

日月逝兮,歲不我與!

鄙人在這裡一日,或許前方已經地覆天翻!

利類思不能抓,必須找一個理由應付過去。

“張大人,你學富五車,知道李斯的《諫逐客書》吧?”朱平槿轉過身來,輕聲問道。

“世子,老臣曾為一省學政,如何不知?”張法孔彷彿知道朱平槿終有此問,不慌不忙回答道:“彼為客卿,用之以長;待其無用,自然逐之如李斯一類!不過,老臣所憂者,正是世子此問!世子知道麼,那個利類思所撰之書為何名也?”

不等朱平槿回答,張法孔已經自問自答,給出了答案。

“聖教入川記!

利類思曾言於犬子,他要把這次成都鎮反之情形一一寫上。

其所用體例,正是如今報紙上流行的所謂標題黨。比如:

你所不知道的德陽一族去向……

北門掛的人頭為什麼死不瞑目……

教民葛二蛋之鎮反奇遇……

一情一景,俱入其書!

世子呀,這是無旨私修國史啊!

若任其為所欲為,輿情譁然倒是其次。老臣唯恐百年之後,此書會損及世子聖明!”

砰!

手掌拍在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迴響,打斷了張法孔的深情表達。

“張大人,立傳你兒子來見本世子!”

“世子,犬子張以衡就在樓下候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