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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不可貌相

一個正常的人,往往是平庸的人;

一個不正常的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偉人。可即便是偉人,他依舊是他那個時代裡正常人眼中的瘋子。

全民看臉的時代,長得醜便沒有人格。一個又醜又瘋還有偉大追求的人,即便他有文憑,還有點小錢錢,也是很不遭人待見的!

顧絳就是這樣一種人。

他正在努力地成為偉人,但偉人的事業還在進行時,怪人的名聲已經變成完成時。

他被執拗的書生警察李西屏帶進了警鋪,又被慧眼識珠的吳繼善帶到蜀世子朱平槿的行在,為他的偉人事業打上了一個未知的問號。

然而一進世子的書房,他異於常人的言談舉止便為滿心好奇的朱平槿打上了大大一個驚嘆號。

好在朱平槿閱人無數,肚大無邊,任何美好的和醜陋的事物在他穿越者的光輝下都是一個屁。所以顧絳並沒有享受亂棍打出的待遇,反而得了一個“先生”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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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鹹鴨蛋般的眼睛貼在眼窩處,即便在笑,也笑得讓人毛骨悚然。更可怖的是,明明在對著你笑,眼睛中卻沒有你這個人。

吳繼善舉薦了一個會笑的袖珍凹凸曼!

這就是朱平槿對顧絳的第一印象。然而他還不得不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來面對這個會笑的袖珍凹凸曼。

“顧先生發笑,不知所笑著何物?”朱平槿耐著性子發問。

帝王的身份,讓他悄悄挺直了腰板,好像這般身姿坐態可以從凹凸曼目中無人的無禮舉動中贏回尊嚴。

“呵呵,學生所笑者,乃是世子背後的那條龍!”

“莫非此龍繪製有所謬誤?還請先生指點!”

“無誤無誤!學生所笑者,乃是此龍以鳳為冠!

龍無冠,自古天下定論。

何也?《禮記》有云:冠,至尊也(注一)。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以鳳冠加龍首,胡為天下至尊?此學生所以發笑者也!”

“此人無禮之至!”朱平槿頓時怒氣勃發。

龍加鳳冠,當然是他老婆羅雨虹折磨人的鬼主意。

朱平槿有心重整亞洲雄風,但想著委屈老婆住在這她口中鄉鎮企業非標廠房一般的兵營,他也不得不做了讓步。

作為交換條件,他老婆辦公室的屏風,則畫了一幅飛龍翔鳳圖。在畫面的空間布局上,飛龍要比翔鳳高一點點。

可朱平槿與他老婆之間那點齷齪不堪的事,是蜀王府上下人等的大忌。就算有人看見了這兩幅圖,也絕沒有人敢在朱平槿面前提及半句。

誰知這個凹凸曼進來第一句話,便把朱平槿和他老婆之間的微妙關係給捅破了!

朱平槿也不是吃素長大的。況且他還是大學畢業的本科生,D校畢業的研究生。他決定用辯術來擊破對手。

具體的操作要點,是先不動聲色地偷換概念,引君入甕;然後給他上綱上線,把他批倒批臭;再後施展精神忽悠,讓他心甘情願地拜倒在自己的袞龍袍下;最後榨乾他的本事,一腳踢出大門。

“先生此言恐為不妥!”朱平槿開始反擊。

“學生請世子賜教!”

不等朱平槿展開,那凹凸曼已經擺出了迎戰的架勢。

“至尊者,號令天下者也!先生以為如何?”

“然也!”

這不過是一般的名詞概念,凹凸曼不覺有誤,便點點頭應道。

“先生放眼當今天下,誰人可為天下至尊?”

那答案還不天下皆知?自然是當今天子崇禎皇帝!

凹凸曼正要回答,忽覺不妥。

因為他的好友黃宗羲曾激烈地認為,天下為主,君為客。君主只是為了方便治理天下而設立的一個職位,本質上與三公九卿弼馬溫沒什麼兩樣。所以君主既沒有天神的光環,也不是什麼龍子龍孫,不過是天下老百姓合夥請的一名特殊的打工仔。

黃宗羲的奇談怪論,自然與他的老爹慘死在詔獄裡有關(注二)。

但這等悖逆之語,好友之間可以暢談辯難,豈能拿到今天這地方來說?若是蜀世子大怒之下,奏請朝廷緝拿黃宗羲,豈不是把好友給害了?

凹凸曼在猶豫。

朱平槿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決心乘勝追擊,不讓凹凸曼有任何思考的時間。

“先生定然會道:天下至尊者,自然是當今天子!然否?”

“然也!”

凹凸曼終於戰勝了猶豫,做了肯定的回答。

朱平槿的第一步計劃得逞了。他幹淨利落地一劍封喉:

“天子既為天下至尊,海內何以流賊反於內,東虜寇於外?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首輪較量,朱平槿大獲全勝。

第一次君前奏對,顧絳很丟臉地卡殼了。

這種思維上的停滯導致言語上的卡殼,客氣點叫做思慮不周,直接點叫做當眾獻醜。

朱平槿讓顧絳領教了自己的厲害,也很小心地為他保留了臉面。

朱平槿用讀書人最喜歡辯論的話題回擊顧絳,就是為顧絳提供了繼續說話的機會和發揮的空間。按照朱平槿的對下面套路的預想,凹凸曼應該帶著感激的熱淚對他長跪而拜,然後對他高唱:

你是我的心啊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然而朱平槿錯了。

顧絳是爭取成為偉人的人,一切普通人的套路在他面前都是渣!

他遲鈍了零點零一秒,然後輕鬆地用朱平槿的邏輯反擊回來:“既然曰反,既然曰寇,是故天子仍為天下至尊!”

卡殼的人這回換成了朱平槿。

朱平槿身為大明皇族,蜀藩國主,不可能說闖獻與四阿哥都是平等國家的法人代表啊!

不過朱平槿的那點小小尷尬,很快就被他的對手主動化解了,因為顧絳對著屏風上的龍還有一番更深的見解:

“天下以龍為天子,是故天子以天下唯我獨尊。世以為常,實則謬矣!

反觀世子此畫,鳳冠附於龍角,風雲繞於龍身,山海託於龍爪。龍至陽,鳳至陰。陰陽相配,天和也,地和也,人和也!

和者,天地大諧,國運昌盛,人丁繁盛,六畜興旺。

風雲者,龍之附貳也,亦龍之伴相也,與龍同遊於天地間。君臣相知相濟,共治天下。文運振起,一代之興;武運方昌,萬仞之峰……”

這是高人,朱平槿下了結論,絕不可以貌取人。

顧絳是在藉助屏風上的畫,闡述他的政治主張,也在考量朱平槿是否為鳳凰可棲之梧桐。

“山海者,龍之襯托也,亦龍之歸依也,與龍同生同死……”顧絳仍在朗朗而談。

“遊龍者,君也!山海者,百姓也!是故君民一體!”

朱平槿代替顧絳發揮道:

“君無民,若孤禽野獸,失其根本;民無君,若游魚浮鱉,喪其元精。

是故天下雖大,唯君、士、民三人是也!

家國者,非一家一姓是也。士與君,如風雲之於游龍,仁義道德遍行於四海。庶民之於君臣,如天地之於游龍……”

不等朱平槿講完,那顧絳已經滿含熱淚,大聲嚷道:

“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人君之於天下,不能獨治也。

世子願與士人百姓共治天下,家國何以不保,天下如何得亡!”

噔!

打住!

朱平槿心中大驚!

他問道:“顧先生可知顧炎武為何人?”

“顧炎武?”顧絳頓時一愣,良久方搖搖頭,“學生不知!”

“可是先生族人?”朱平槿不依不饒,反覆提醒。

“學生族中人口眾多,但確無顧炎武此人!”顧絳再次確認。

哎!朱平槿搖頭長嘆(注三)。

“世子可與那顧炎武有舊?”顧絳不解問道。

然而這次解釋的不是朱平槿,而是他的推薦人兼主審法官吳繼善。

只見吳繼善面如桃花,臉帶春水,笑容可掬:

“顧先生不知,我主求賢似渴。早聞有名儒顧炎武得聞大道,故請邱國舅攜親筆書信以下江南。若是尋到那顧炎武,便要請他到蜀地一唔……”

“可是那江東名士四川省親團?”顧絳忙問道。

“正是!”吳繼善笑道:“本官之族弟吳偉業亦幸榜上有名!”

“難道……”顧絳邊問邊往懷裡摸索,“吳大人便是梅村先生之族兄?”

“如假包換!”朱平槿一面笑道,一面看著顧絳能從懷裡掏出些什麼。

“可梅村先生說,他族兄為成都縣令,吳大人怎地又成了成都郡守?朝廷制度,異地升轉。成都令不可能直升成都府……”

顧絳此語,讓吳繼善的胖臉上露出了朱平槿熟悉的陰霾:

“本官仍是成都縣令,那是朝廷的官;本官也是署成都知府,那是世子爺的官!”

哦!智商第一、情商墊底的顧絳終於恍然大悟。

他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遞上:“梅村先生家書道與吳大人,四月間他便會與邱先生離開金陵,起身前往四川,想必現在已經出發……”

吳繼善拿過書信,一把撕開,轉眼間又變回笑逐顏開:

“微臣啟奏世子:邱國舅在寧波外海的舟山衛,買了一艘西夷大海舟。連同船上西夷水手,一併僱下。邱國舅傳信與梅村,邱國舅打算以此舟入江,把省親團運到夷陵……”

“好!”朱平槿大喜道。這是他等待已久的訊息。

“微臣再啟奏世子:微臣族人已賣屋售田,不久即遷居蜀地。他們已按世子之令,在太倉諸地放出風聲……可梅村道,他本欲辭官,奈何世子看重,便以養病為由告假一年……”

唔,這是個更好的訊息!

“吳大人忠心可嘉!”朱平槿笑問吳繼善道:“不知吳大人打算遷族於何處?”

“臣為成都府,瓜田李下總為不妥!臣以為,眉州如今大亂,正是缺人之際。不如遷族於此,不知世子準否……”

朱平槿比吳繼善還想得周到。

“可!劉連鵬前些日子打下個大莊子,本世子賜予吳氏一族!眉州,三蘇之故地也。人傑地靈,物產豐富……”

“臣代吳氏一族多謝世子!”

……

君臣對話,其樂融融。

可惜顧絳天生不是那種會湊趣的人。

“世子,恕學生直言。那夷人海舟雖大而堅,泛海如行平路。然則其操舵使帆甚為繁瑣,若論靈巧簡便,則遠遜於我大明海船。學生以為,若其溯江而行,恐尚需一二輕舟拖行之!”

顧絳再次刷了朱平槿的面子。但在興頭上的朱平槿已經不會計較了。

他今日召見顧絳,既是要見見顧絳這位吳繼善所謂的“東南人傑”,也是希望顧絳這位從崑山走到四川的驢友能把他走過的路說明白,把沿途的記述講清楚。

目前一個重大的戰略性難題,正在困擾著朱平槿。朱平槿需要藉助這些資訊,來理清自己的思路。

然而朱平槿再次誤判了。

他正想著如何開口,只見那顧絳又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趨步上前,雙手舉過頭頂:

“如今國朝危如累卵,天子南遷之議頻頻。學生居鄉,沉心研習歷代得失,於是針對時弊,借古論今,得策論四篇,以備天子之南狩。

可學生此番入蜀,所見所聞,方知世子格局之大,遠出於顧絳想象!策論之議,又何等淺陋不堪!

學生此來,便扔了策論三篇,只留《形勢論》一篇,謹獻於世子殿下!

請恕學生狂言:

世子若用此策,縱使京師敗亡,蜀地亦不亡!

蜀地不亡,則大明不亡!

大明不亡,天下亦不亡!”

注一:出自《禮記問喪》

注二:黃宗羲激烈地反對帝王專政,貶損帝王權威,諷刺國家體制,主觀上與他父親黃尊素天啟年遭酷刑死在詔獄有關,客觀上與東林黨代表東南工商利益反對國家干涉的大環境有關。單就歷史的效果而言,黃宗羲等東林鷹派人物的所作所為,進一步刺激了東南富庶地區與大明朝廷之間本來就不小的隔閡,造成了政治上的相互利用、防範、不信任,甚至是對抗。在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岌岌可危之時,東南龐大的財富對國家和民族的貢獻約等於零。只有在辮子軍開始用剃刀觸動到他們人頭上的毛髮時,東南的百姓,包括一些東林黨人,才如夢方醒,痛悔不該當初,但已經沒有後悔藥吃。在許多史料中,詳細而生動地記載了東南人民是如何帶著惶恐與迷夢歡迎八旗兵進城;剃髮令一下,東南人民又是如何從改朝換代的幻影中清醒過來,將清廷的委任狀扔進糞坑,拿起最簡陋的武器進行最絕望的反抗。

注三:大家猜對了,顧絳即明末清初三大家之一顧炎武的本名。顧炎武,是顧絳在明亡後才改的名,所以明代沒有顧炎武。顧炎武行為古怪是事實,但其相貌並非本書中描繪的那麼醜。

注四:《乙酉四策》之一,本來是顧炎武當做見面禮獻給南明弘光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