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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高臺大戲(三)

眉州所屬之彭山縣,因縣城江東的彭祖山而得名。彭祖傳說生活於上古堯舜之時,精通房中 之術,一共活了八百歲。他是中國第一長壽之人,也是壽星老頭的原型。

彭山縣東是龍泉山脈,西是總崗山脈。錦江、南河和岷江(外江)在縣城以北的江口鎮(注一)匯合,南北貫穿縣境。彭山縣正好地處兩山之間,岷江之畔。一條寬達二十至四十裡寬的狹長平壩,讓彭山一縣耕地廣大,田肥產豐。

自彭縣鬧起除衙蠹之後,彭山是最早起事響應的一批州縣,時間僅晚了一天多。除衙蠹很快發展為除五蠹,縣城內外的局勢也迅速失控,平素有惡行的衙役、縉紳、書生、地痞流氓,打死燒死淹死摔死錘死砍死的不計其數。在城內城外一層層憤怒的人群包圍下,能夠逃出去的革命物件寥寥無幾。只是由於革命隊伍中混入了牛角寨土匪,讓這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變了味道。

張光祖很幸運。

黑龍灘伏擊運糧隊失敗,牛角寨土匪們立即陷入了斷糧的絕境。張光祖為生存所逼,只好廣佈耳目,到處打聽有存糧的地方。彭山亂起,他的探子第一時間跑回來報告了訊息。心急火燎的張光祖與二當家陳懷年略一碰頭,迅速做出了進軍彭山趁火打劫的正確決定。

五六千絕處逢生的土匪晝夜不停前進,沿途劫掠了所有遇到的村莊。雖在岷江邊搶船耽擱了半天時間,但他們依然在兩三天時間內,走完了平日五六天也走不完的路,趕上了彭山民亂這桌盛宴的末班車。

朱平槿在永興場津津有味地啃鴨腦殼的時候,張光祖已經率部渡過了岷江的外江。

他騎在一匹花馬上,躊躇滿志地環顧著自己的手下。他們東一堆西一坨,浩浩蕩蕩前後望不到邊。

這些人大多來自於仁壽、彭山兩地,入夥不到三個月的人佔到九成五。在彭山,由於要求入夥的人數過多,招人一向來者不拒的張光祖也破例進行了挑選。即便如此,在彭山加入的新人也超過了八千人,加上一個多月前在仁壽縣裹挾的,牛角寨土匪的人數已經由年前的幾百人,迅速膨脹到驚人的一萬五千人。若是加上隨軍的眷屬,人數還要增加近萬!

怎樣帶好這些數量龐大烏七八糟的新嘍囉?

即便生活在天堂般的彭山縣衙,張光祖也沒有忘記忙裡偷閒,進行一番認真的思考。他回顧了祖上三代的成功經驗,也總結了自身經歷中的經驗教訓,最後得出了一個帶兵的真理:

要讓這些嘍囉怕自己!

怎樣做,才能讓他們怕自己?

他的辦法便是殺人!不僅要殺,還要大規模殺,殺的越嚇人越好!二當家陳懷年曾經說過,這叫“殺人立威”。

對,就要殺人立威!想到這裡,張光祖騎在花馬上,拿出惡狠狠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的小匪,嚇得他們一個個悄悄拉開了與張光祖的距離。

哈哈哈!張光祖在心裡歡笑著。殺人,看來這招好用得很!陝西的本家殺得,老子為什麼殺不得!老子現在的本錢,說不定比那陝西的本家還強些!等哪天老子再打一個勝仗,說不定還能殺進成都府,到王府金殿裡去坐坐,玩玩嬌滴滴的王妃!

大當家張光祖的洋洋自得,二當家陳懷年卻陷入焦慮之中。

兩萬多人的隊伍,已經從彭山縣城出發了一天半,後尾的隊伍竟然還沒有渡過岷江。而彭山縣城北門距離岷江邊的觀音寺渡口和鎮江廟渡口僅有十里不到!昨日已經渡江的隊伍,在江邊苦等了整整一天。今日隨著後尾部隊的陸續渡江,他們終於在前鋒三當家陳懷貴的帶領下,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剛才陳懷貴派人來報,目前還沒有發現官兵。他的隊伍已經到達武陽裡,距離永興場只有十餘里,今晚到達完全沒問題。

陳懷貴報來的平安,只讓陳懷年緊張的心情微微舒緩。現在沒有發現官兵,並不等於永遠高枕無憂。隊伍前後拖了十幾裡長,右翼和後方都是大江。若是官兵攔腰一擊,那麼義軍簡直是自蹈死地!

焦慮的二當家陳懷年著急上火。他衝到碼頭,向一艘剛靠岸的小渡船大聲叫喊,讓船上的人趕快滾出來,讓渡船重新返回對岸接人。

“原來是二哥,我還以為是誰在外頭瞎嚷嚷呢!”七當家懶洋洋地從船蓬裡鑽出來,一邊擦著眼屎。

“老七,快讓人出來。船要趕回去接人!”陳懷年已經有些不客氣。

“二哥,急什麼?”老七滿不在乎,從船艙裡一連串拉出四五個年輕女人來。一個女人不滿老七手勁太大,使勁掙脫了手腕,手中的花帕子順便在陳懷年面前舞了一下,留下一股子難聞的騷氣。

女人撒潑,老七卻不管不問。陳懷年的臉色難看,老七心裡明白原因。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東西太多,好容易才都渡過來!大哥心痛,咱也不能隨便丟了!江那邊的隊伍大都過來了,只剩了千人不到。若是他們跑了,只有自己餓死。老子現在巴不得他們跑了,也可以少養幾個!”

對於這個老大的小兄弟,陳懷年真是沒了脾氣。

在縣城裡,這個傢伙每天花天酒地不說,還專幹禽獸不如的事情。某天他將城裡一個小官的女兒搞得下體血崩。那個官悲憤之下,竟領著全家十幾口人舉火自焚。結果火勢蔓延,燒了城裡好大一片宅子。張光祖非但不降罪於老七,反而將城裡關押的四十幾個官吏和家眷綁在衙門口,一個個開膛破肚、掏心摘肺下油鍋。經過這件事,老七行事更加囂張,對他這個二當家更加不放在眼裡。

“老七,這些人都是我們好容易裹進來的,丟了你大哥豈不要心痛死?”陳懷年只好用老大張光祖來嚇老七。

“你六哥還急著我們回去,等米下鍋。”陳懷年又搬出張光培。

“老六他自己背時(注二),又不能文又不能武!”老七對他親二哥沒有絲毫尊重,語氣中只剩鄙視,“他只有守山寨看婆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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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老七與女人們拉拉扯扯揚長而去,陳懷年心裡長嘆一聲。

他本是一個山裡的窮書生。年輕時上省城趕考秀才,喝了酒輕狂幾句,不知怎地就得罪了主考官。主考官徇私報復,便以他祖上唱過戲為名,生生趕出了考場。也是時運太背,他落第回鄉,又趕上了奢安之亂,被叛軍裹挾了十幾天。叛亂平定後,他便上了官府的緝拿榜文。還好遇到張光祖的爹,在走投無路之時收留了他,他這才在牛角寨落了草。

為了報答張老當家的救命之恩,也為了自己在山寨中的地位,他落草後把許多陳村裡的族人也帶進了山寨。到如今,陳氏已經成為僅次於張家的第二大勢力。老三陳懷貴、老四陳懷金都是他的族兄弟。

進了彭山縣,按照他的想法,要趁著天下大亂之際,練出一支精兵來。以後不管是招安也好,還是與其他土匪合營,有了這支精兵,就有了亂世中生存的本錢。

他在進城時曾與張光祖說過,隊伍良莠不齊,能打仗的很少,要將部隊精簡一部分,再把其他人都趕出城去。趁著佔住了縣裡的存糧,將隊伍好生訓練整頓一番。

誰知進了城,土匪們的劣根性來了個徹底大暴露,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張光祖自己帶頭吃喝搞女人,部隊也散成一堆沙子,還搞個屁的訓練。只有老三、老四的手下,倒還按照他的意思練了幾天。到後來,亂民吃光了糧食,都找到張光祖要求入夥,張光祖那笨蛋來者不拒,還以為自己威望遠播四海,飄飄然做起了春秋大夢,有了稱王稱霸的念想!

想到這裡,陳懷年頓覺嗓子發癢,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他撫住起伏的胸膛,已經說不出話來。隨從們關切地圍攏過來,他卻精疲力竭地擺擺手,讓他們趕快離開。

趕走了隨從們,陳懷年頓時覺得自己的身體舒服些了。他憑水臨江,看著岷江上來來回回的渡船,心裡計算著全部渡完的時間。

枯水季節的外江江面並不寬。按照船的大小,一條船可載數人到三十人不等。江面上十幾條渡船,一個時辰至少可以來回五趟。既然老七說剩下的不足千人,那麼最遲在半個時辰內就可以全部渡完。只是因為河灘淤泥深厚,所以大型的渡船都擠在一條窄窄的棧道邊上下,絲毫不能發揮出載人載貨多的優點。

“只要將這些人平安帶回牛角寨,便可以卸下擔子,與張光祖提出分家的事情了。”陳懷年默默地想,“老寨主的恩我已經報了,再與張光祖兄弟這幫蠢貨廝混,早晚是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此時,一匹快馬從北邊飛奔而至。陳懷年遠遠瞧見那是張光祖身邊的親兵,知道定是張光祖又有啥事拿不定主意,要他回去商議。他暗暗嘆息,艱難地上了自己的馬,抖抖韁繩向北迎去。

陳懷年趕到老營,看見張光祖站在一座塌了半邊的土地廟前,正用鞭子狠狠抽著一個地上跪著的小夥子。除了老三和老七,老四老五都到了,陰沉著臉站在一旁,也不說話。

“大哥,啥事值得你發這麼大的脾氣?”陳懷年爬下馬,開口問道。

那小夥子見到陳懷年,像是見到了大救星,跪在地上爬過來,抱住陳懷年的大腿,不住地喊二當家救命。

陳懷年托起那人的下巴,立即心中大驚,這不是牛角寨下張村的小十七嗎?小十七狼狽到此,定是山寨出了問題!

他把張十七扶起來,仔細盤問情況。那張十七便把六當家與大當家的婆娘通姦,被李富貴、李發財兄弟撞破。結果六當家叛變,殺了李富貴、李發財兄弟,官軍趁機攻破山寨,家眷全部被俘的訊息重說了一遍。

陳懷年的獨子還在山上。山寨丟了,那陳村肯定也完了。他心如刀攪,惡狠狠地問道:“為何你知道得如此詳細?”

一向和善的二當家也變得如此嚇人,張十七頓時懵了。他一時語塞,陳懷年便抽出刀來,一副要殺人的模樣。這時,老四倒是過來說話了。他叫聲二哥,說這些他們都已經細細問過了,張十七說的不會有假。當務之急,是趕快想出法子,重新奪回山寨,救出家眷。

陳懷年突然情緒失控。他怒吼道:“快!老子也想快!可老七落在江邊,還在慢慢耍女人!老子咋快得起來?”

注一:最近在江口鎮的江底發掘出大量刻有大西年號的銀錠,可見官方記載與民間傳說都非常準確。

注二:四川方言中罵人的話,活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