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驍一個激靈,第一反應想起了任遠那張說他不及格他就真不及格的烏鴉嘴。就是這張嘴, 前兩天剛問過他, 萬一他家裡出了變故,他有什麼能力保護家人。
那句話毫無疑問觸動了盛驍的心絃, 只是這兩天他忙得無暇細想。現在想來, 沈俊彬的事讓他真切體會到了人生在世獨善其身遠遠不夠, 否則就算自己不招惹別人,也不能保證會不會碰上飛來橫禍。孤家寡人一個, 遇事多半要認栽。
那些強強聯合的先驅們其實沒有什麼身不由己, 恰恰相反, 雙方各多了一隻翻雲覆雨手, 從此往後事半功倍,人家樂在其中得很。
誠然,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公民,依然可以在法規之內行使公民權力, 或花少量的錢維持應有的公平, 但與前者之間的差別就在於當事人能不能等得起。
不安之中, 盛驍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沈俊彬沒委屈自己, 懶洋洋地拽了兩個枕頭疊在一起,墊高了頭部,又拉過被子愜意地蓋在身上。他慢吞吞的動作像一隻頭腦精明但四肢笨拙的小動物, 正在給自己做窩。
盛驍彷彿提前領會了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滋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被宿命推動著身不由己。
好在這個小的現在平平安安,眼下顯然是老的那邊更要緊。
他保持著最大的鎮定問:“媽,什麼‘怎麼辦’?出什麼事了?”
電話裡,韓小芸唉聲嘆氣:“哎呀,兒子,我被人騙了。”
盛驍:“……”
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他媽傷心得有點兒不夠真誠,像是一個人太閒,感情豐富無處排遣,在這消遣她親兒子玩。
他問:“誰騙你啊?”
“你說聖誕節回來、元旦回來,現在元旦假期都過去了,我怎麼沒見你回來呢?”韓小芸分明好整以暇,卻故作疑惑地問,“你是不是在騙我?”
“……”盛驍胡亂撓了一把頭髮,“真能給我添亂。你就不能愛惜你兒子一點兒?你差點把我嚇背過去了知道麼?那什麼,這陣子民工正返鄉呢,公共交通壓力大,還哪兒哪兒都下雪,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吧。”
“誰家的民工湊三天假返鄉?那是學生吧。真要返現在也返完了,大馬路都給你空著呢。”韓小芸哼他,“你就是騙我。”
盛驍:“哎呦,媽,你現在走到街上看看小餐館忙不忙,你就知道我忙不忙了,我這一天天的都快飛起來了。再說我也沒說不回去啊,等我忙完這一陣,我休個年假,好好回去呆幾天。”
“忙什麼呀?”韓小芸難得親自上門要賬,碰上老賴非常不滿,“你上那個班,整個大白天都閒著,我還不知道你?你從前不是能跟人家換班嗎?你找個人換換唄!”
“媽,你不要覺得我這個班是隨便上上的,我們是正規企業,制度很嚴格。”盛驍一本正經地糾正韓小芸的思想,“再說我也不好意思總跟人家換班啊,那不欠人家人情麼?”
韓小芸:“你找個人換一換,讓他也可以回去陪陪家裡人,怎麼可能不願意的嘛!說不定人家還謝謝你呢。”
盛驍:“你算盤打得還挺響。”
韓小芸開心道:“對呀,快回來。你大舅、舅媽、二哥都來了,在我旁邊呢。人家說想你了,你就回來呆兩天唄!”
盛驍猶疑地看向沈俊彬。
一聽到盛驍喊“媽”,沈俊彬就不難猜到他們電話裡在說什麼。
他跟盛驍回來,本來就沒打算讓盛驍給他端茶倒水盡孝床頭,他需要的僅僅是能隨時看一看盛驍而已。
他自然也萬不敢教盛驍左右為難,更加沒想過要和盛驍的母親發生類似爭寵、比較孰輕孰重的行為。
假如他和盛驍的母親同時掉進一條水流湍急的河裡,他百分之百會大喊一句:你在岸上等著,我去救你媽!
看到盛驍投來詢問的眼神,沈俊彬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也沒工夫丈量自己的心是沉了還是浮了,當機立斷,點頭表態,用口型說道:“你去你的,不用管我。”
說完,一種幼稚又強烈的優越感油然而生,他莫名感覺到自己贏了。
雖然沒有人輸,但他就是贏了。
試問哪個女人能像他這麼痛快,不用動之以情,不用曉之以理,剛出院就懂事地說不用人陪?至少也要嘰嘰歪歪拉住盛驍幾天吧?或許還會病中抑鬱,哭哭啼啼大鬧一場,讓盛驍皺眉,給盛驍添堵。
即便是個有點修養的,看似深明大義,當場沒有發作,也說不準要記進哪個賬本裡,日後隨時翻出來拍在桌子上。
相比之下,他的瀟灑顯得格外瀟灑,他贏的是千千萬萬個暫時不知名、看不見,而又確實存在於世界每個角落的姑娘。
雖有那麼一點兒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嫌疑,可是在戰略性勝利的面前,這點兒痛苦可以忽略不計。
沈俊彬嘴裡發酸,眼眶發熱,心裡發苦,但他知道如果挖開一切,他心底最深處還是得意的。他躺在盛驍的床上,隨時可以把手探進盛驍的衣服裡,用親密無間地擁抱他身體的原始方式確認主權。盛驍迎合他的索取,回家前還要先過問他的意思,如果他非常反對,盛驍很有可能找個藉口暫不回去。
這還不是勝利嗎。
他幾乎要笑了。
為了保持這一優勢,沈俊彬決定冷酷到底,一個字都不多說。
盛驍本打算趁換班這幾天好好照顧沈俊彬,可他答應韓小芸在先,這樣一來,倒變成為了方便他回家探親才換班了。
他在溫暖的被窩裡磨蹭了好一會兒,跟沈俊彬說清了緣由,感覺自己和懷裡的人難捨難分。
他一張口,情不自禁就說:“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沈俊彬微微一怔:“那怎麼行?”
他在這裡圈地為王,坐擁大好江山,生活得十分知足,暫時沒想過進京面聖的事,被問了個措手不及。
那太遙遠了,沿途勢必困難重重,歷史還沒被逼到非走那一步不可。
“怎麼不行啊。”盛驍想了想,“我媽喊我回去,就是陽曆年親戚朋友湊一起聚聚,吃吃飯,沒別的事。這幾天前後得擺好幾桌呢,我家裡人有時候也帶朋友過去,他們帶的人我都不一定認識。去了咱就說你是我同事,這兩天沒事,跟著來玩玩的,這不就行了?”
沈俊彬在他的描述中恍惚看到了一幕熱火朝天的場面,鄉村風情的廠房大院裡,劈柴燒得地鍋蒸汽滾滾,肉香飄飄,看門的幾條大狼狗被養得渾身上下油光水滑,威風凜凜,對著地鍋垂涎三尺,嗷嗷狂吠。小屁孩滿地跑,拿著香點炮仗,摔得噼裡啪啦。
在震天的聲響中,縱然世間真有什麼妖魔鬼怪,也絕不敢靠近這家人。
可他現在什麼樣?
他笑不敢大聲笑,走不敢快步走,進去混吃混喝也嫌影響人家的喜慶氛圍。
沈俊彬猶豫地推辭:“骨頭還脆著呢,不瞎跑了。”
盛驍抱著他的腰撒嬌:“來嘛,陪我啊。來嘛,我會想你啊。”
沈俊彬:“……”
盛驍再多說一個字他就要鬆口了。
可他習慣性地在溫柔鄉裡一邊沉淪一邊保持警醒,他必須在每個關卡面前第一時間客觀地審時度勢,以防一著棋錯滿盤皆輸。
他有一種直覺:如果自己一旦答應了,去了,屆時的體會未必會像現在這樣美妙。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隨性而至,然後輕輕鬆鬆大獲全勝的事?
可能有,但他不能拿盛驍試。
“不去了,”沈俊彬狠下心來催促,“你快買票吧,看看能買什麼時候的。”
“哦。”盛驍有點失落,疑心自己的姿色被這幾日現實的寒風吹得七零八落,沈俊彬已經不被他一勾手指就走了。
他仍黏在沈俊彬身上,心裡順著方才的暢想隱隱冒出了一些念頭。
他沒什麼把握,可又忍不住問:“早晚有一天,會去的,是吧?”
沈俊彬看似沒有深究,只含糊答道:“嗯,去。”
盛驍坐起身買票,沈俊彬在背後抱著他,身體彎成了一個“u”型。
他還是沒贏。
他能和著血、忍下痛,可和女人的先天優勢比起來,他還是差得遠了。
如果換個姑娘躺在這兒,她和盛驍所面臨的最大的困難應該是今天見二老要穿什麼衣服,燙什麼頭髮。一個大姑娘好端端的,既不會被人敲悶棍,也不會連累盛驍東奔西走,還可以在鑼鼓喧天中和盛驍光明正大地手挽手,雙雙把家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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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想象中,那必定是一個長髮披肩的絕代佳人,芙蓉如面,婀娜多姿。她裙下之臣無數,卻為挽著盛驍而洋洋得意,走起路來一步三搖。
沈俊彬默然片刻。
他有一瞬間居然覺得真有那麼一個女人的話,和盛驍倒十分相配。
即便盛驍走了一條冷僻的小路,他們在這條路上相遇,他絕不相負,但那又怎麼樣呢?盛驍換一條路走,也能收穫不亞於他的死心塌地。
況且凡事講究“開門紅”,盛驍的第一次邀約他竟然拒絕了,這個兆頭他不敢深思。
說實話,盛驍的邀請真的有點兒不是時候,不太鄭重,不太體貼,可他又何嘗不是臨陣犯慫了呢?
對於盛驍,他承認,他做了自私的選擇。他寧可讓盛驍小小地委屈一會兒旅途寂寞,也不能讓他們之間無端面臨一個天大的波折。
盛驍雖然邀請他同往,但是此行就像盛驍所說的,“吃吃飯,沒什麼”,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可能,盛驍並沒有做和家人攤牌的打算。
將來呢?他們的“早晚有一天”,盛驍指的是他早晚會跟家人說嗎?
真的有那麼一天,他會被以正確的身份稱呼引薦給盛驍的家人麼?